她一坐就是几个钟头,见茶就喝,见吃的就吃。
来串门的还不光是她。还有巡官、特务、在帮的和几位有钱的少爷。他们来是为了看秀莲,坐得比四奶奶还久。宝庆当然得应酬他们。拿茶,拿瓜子,还得陪着说话。他们常常在秀莲还没有起床的当儿就来了。坐在堂屋里,眼睛老往秀莲那屋的花布门帘上瞟。宝庆知道他们想干么,可是又不敢撵他们出去。他要是给他们点厉害,场子里演出的时候,就会来上一帮子,大闹一通。砸上几个茶壶茶碗,再冲电灯泡放上那么一两枪,那就齐了。闹上这么一回,他的买卖就算玩完了。
更糟的是,一早就来的年青人里,有一位保长。他长得有模有样的,笑起来流里流气,玩女人很有两下子。他来了就一屁股坐下,嘴里叼一根牙签,两眼死盯着里屋门。还有一天,一个最放肆的年青的站了起来,二话不说就走进秀莲的卧室,秀莲还正在睡觉。别人也都跟着。
宝庆见他们都盯着闺女看,作揖打躬地说了不少好话。秀莲太累了。晚上唱书,白天得好好睡一睡。他们很不情愿地走了出来,坐在外屋等。宝庆心如火焚,可是使劲压着火,还陪着笑脸。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作艺。
他老婆要能帮着说两句,情形也就不同了。她至少可以对这些地痞流氓说,秀莲只卖艺。要是她能这么说一说多好,——可是她偏不。她对秀莲,自有她的打算。
大家都瞅秀莲,秀莲觉着很别扭。她知道这些人没安好心,她不想理睬他们。她一跨出里屋门,就会遇上这帮家伙。她总是求大凤陪陪她,可是大凤不答应。她不愿意跟长得漂亮的妹妹走在一块儿。她懂得堂屋里那些男人是来看妹妹的,他们对她可是连正眼也不瞧一下。所以她总是叫秀莲独自一个人往外走。她的态度很清楚:抱来的妹妹不过是男人的玩物,而她可是个有身份的闺女。
最后秀莲只好一个人走出来,就象作艺时登台一样。她总是目不斜视,笔直地穿过堂屋,走进她妈的屋子。她不敢朝那些男的看上一眼,准知道,要是这么做,他们都会围上来。
早起穿过外屋走出去,对秀莲来说是件很痛苦的事。她明白,她只不过是个没有爹妈的孩子,一个唱大鼓的。她的养母顶多能对她和气点儿,要说疼,那谈不到。她如今已经大了,她需要有人疼,希望有人能给她出主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开始隆起,旗袍也掩盖不住她身体柔和的曲线了。她非常需要有人能保护她,安慰她。她需要人开导。有些事,她想眼二奶奶说说,可是又不敢。那么还有谁能跟她说说呢?
每天早晨,当她穿过坐满人的外屋,上她妈屋里去的时候,她总是希望能碰上妈妈好脾气。可是二奶奶从来没有好脸色。“出去招待你那些穷人吧,贱货。”她总是粗声粗气地说。秀莲呆板地笑着,只好又回到自己屋里,心里老想着,她要是个十来岁不懂事的孩子该多好,她希望她身体上那些成熟的标志都消失掉。
她见过男人纠缠唱书的姑娘——摸她们的脸蛋儿,拧她们的大腿。她知道有的姑娘不得父母许可就跟着男人跑了。她也知道有些暗门子能挣钱,不过她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自然而然地依靠爸爸保护。对于她来说,宝庆既是爹,又是娘,还是班主和师父。要是有人说起,哪家的姑娘跟人跑了,或者是跟什么男人睡了觉,她都觉着特别神秘;要是这话是悄悄讲的,她就更想听个明白。
她也注意到,每逢堂会,总有些唱书的姑娘任凭男人亲近,还接受人家的贵重东西。她问大凤,为什么男人要摸她们,还送东西。秀莲想,大凤是有身份的人,她应该知道。可是大凤只是红涨了脸,不说话。她又问琴珠,琴珠是靠着跟男人鬼混挣钱的,不过琴珠也只是嘻嘻哈哈地一阵笑,说:“你还太小,小孩子家不该什么都问。”
那就只好问宝庆了。不过,要向爸爸提出这样的问题,可不那么简单。当她终于鼓起勇气,提出问题时,宝庆脸红了。她从来没见过爸爸这么难堪。她永远不能忘记,爸爸是那样苦恼地皱起了眉头,心事重重地用手搓着秃光光的脑门。沉默了半晌,他才说:“孩子,别打听这种事。这些事太下贱,你不该去想。”
秀莲不满意。她听出了宝庆责备的口气。因为难堪,她的脸也红了。她很灰心,可又不服。“爸,”她脱口而出,“要是这些事下贱,那我们的买卖不也就下贱了?我知道好多姑娘都那么干嘛。”
“那是从前,”宝庆说,“从前人都看不起戏子和唱大鼓的,不过比奴才和要饭的好些罢了。可是如今改样儿了。只要我们行得正,坐得直,人家就不能看轻咱们。”秀莲想了一会儿。爸爸从来没跟她说过,艺人的身分什么时候改过样,他只常常对她说,他们唱的书是上千年来一代代传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