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信得过你。”宝庆说,“我希望你和琴珠一辈子快快活活的。我希望你和我也能一辈子亲如手足。你知道我一向疼你。我总想,要是你我能在天地面前拜个把子,就好了。”
他哈哈地笑起来。“小刘,我当你的老把兄怎么样?”小刘睁大了眼睛。他看着宝庆,心里又是惊,又是喜,又不大放心。他笑了起来,“您是个名角儿,我是个傍角儿的。我哪能拜您为大哥呢?我可不敢。”
“别这么说,”宝庆用命令的口气说,“咱俩就拜个把子,皇天在上,永为兄弟。”
他俩分手以后,宝庆心里还是不踏实。可能他已经赢了一个回合,但还没定局。他当然能够左右小刘,但并没有十分的把握。琴珠和她娘才是真正的对头。她们要是拿定了主意,就能随心所欲地拿捏小刘。一个艺人有多少揪心的事儿!
快过年了。宝庆打算丰丰盛盛、痛痛快快地过个年。年过得热热闹闹,人就不会总想着老家了。再说他也乐意款待款待大家,这能使家里显出一股和睦劲儿来。
他给二奶奶一些钱,叫她带着大凤上街买东西去。她很会买东西。别看她好酒贪杯,情绪又变幻莫测,买东西,还价钱,倒很内行。就是他亲自出马去讲价钱,也没她买的便宜。
拿到钱,乐坏了二奶奶。为了庆祝这个,她先喝了一盅,接着一盅,又是一盅。等她带着大凤上街时,已经醉得快走不动道儿了。她醉眼惺忪,可还起价钱来,还是精神抖擞。那些四川的店铺伙计,顶喜欢为了争价钱吵得面红耳赤,二奶奶也觉得讨价还价是件有滋有味的事儿。要是她买一斤蚕豆,准得再抓上一把葱,塞进菜篮子里。不多一会儿,她就带着闺女回来了,篮子塞得满满的。她给自己剩下了一些钱,够她好好喝上几天酒了。
宝庆去看大哥窝囊废。他给了大哥点钱,要他回家团圆团圆,过个热闹年。
窝囊废冷笑了。“在这么个鬼地方过年?你说怎么过?算了吧!”他愁眉苦脸,本来,他整天没什么挂心的事,可最近为自己的年纪,担起心事来了。头一条,他不愿意死在外乡。“甭那么说,哥,”宝庆笑着说,“越是离乡背井的,越是得聚聚。我就是为这个,才给您送钱来了。我成心要您快活快活,散散心。上街给您自个儿买点什么去。”
窝囊废不好意思降低身分,伸手去拿兄弟的钱。他指了指桌子,“我不要钱,”他说:“你可以把钱搁在那儿——搁在桌子上。”
宝庆走了以后,窝囊废就上了街。他走到集上,买了个叫做“五更鸡”的小油灯,既能当灯使,又可以温茶水;一个竹子做的小水烟袋,一对假的玉石耳环,还有一把香。回到家,他用红纸一件件包起,准备年三十晚*希透蠡锒*
宝庆象个八岁的孩子似的盼过年。他一闻到厨房里飘来的香味儿,就忍不住咂咂嘴,盼着除夕到来,好大吃一顿。他想方设法,要大家也跟他一样起劲。于是全家都一心一意准备着这个喜庆日子。连大凤也高高兴兴地在厨房里帮妈的忙。事与愿违。除夕晚上,宝庆的班子有堂会,宝庆很伤心。他准备了家宴,打算一家人吃顿团圆饭。可是,堂会怎么能不去呢?他不能不替班子里其他的人打算,不能不让大家去挣这一份节钱。不论他怎么惋惜三十晚上这顿团圆饭,他还是得去。
堂会散了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两点钟了。外面下着雪。秀莲、小刘和宝庆走出门,穿过狭窄的街道时,雪落在他们的衣服上,脸上的雪都化成了水。三个人都垂头丧气。琴珠没来唱堂会,小刘知道她准是跟个男人去了。他气坏了,没跟唐家一起吃上年夜饭不说——琴珠也扔了他走了。秀莲眼里含着泪,心里头很难过。
宝庆两手在嘴边围成个喇叭筒,大声叫滑竿。他的声音淹没在茫茫的大雪里,抬滑竿的也回家吃年夜饭去了。街上空荡荡的,除了宝庆的一班人和雪花以外,什么也没有。他们步履艰难,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间或有一家,窗帘里面还有亮光。只听见里面围席而坐的人,在哈哈地笑着。秀莲眼里满是泪水。
忽然间,来了一乘滑竿,一堆黑糊糊的影子,歪歪斜斜地在雪地里走着。宝庆叫住了滑竿。他不等抬滑竿的张口要价,就把手伸进口袋,抓出一把毛钱。
可是,谁该坐滑竿,谁又该走路呢?一乘滑竿不能把三个人都抬走。小刘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觉着自己抱怨得太多了。“让秀莲坐吧,”他说,“我能走。”
“你坐上去,”宝庆下了命令,“我们喜欢走走。你的身子骨要紧。坐上去吧,我求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