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松弛的胖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窝囊废。
“您要后悔的。您跟您兄弟都把她惯坏了。她要不捅出漏子来,把我眼珠子抠出来。我见过世面。她命中注定,要卖艺,还要卖身。她骨头缝儿里都下贱。您觉着我没心肝。好吧。我告诉您,我的心跟您的心一样,也是肉长的,不过我的眼睛比您的尖。我知道她逃不过命——所有卖唱的姑娘都一样。我把话说在前头。从今往后,我一声不吭。”窝囊废劝开了:“耐着性子,咱们能调教她。”他说,“她学唱书来得个快。别的事也一样能学会。”
“命中注定,谁也跑不了,”二奶奶楞楞磕磕地说。“您看她怎么走道儿——屁股一扭一扭的,给男人看呢。也许不是成心,可就这么副德性——天生是干这一行的。”“那是因为卖惯了艺,她从小学的就是这个,不是成心的。我准知道。”
二奶奶笑了。“喝一盅,”她端起杯子:“借酒浇愁。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别人的事干什么。”她是跟自个儿嘟囔呢,窝囊废已经走了。
宝庆、秀莲和陶副官上了路,坐着王司令派来的滑竿。秀莲一路想着心事。她觉出来情形不妙,可是对于眼前的危险,却又不很清楚。她知道这一去凶多吉少,心中害怕,如同遇见空袭。听见炸弹呼啸,却不知道它要往哪儿落;看见死人,却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死的。悬着一颗心,乏,非常地乏。她全身无力,觉得自己象粒风干豆子那样干瘪。她不时伸伸腿,觉着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她心里一直想着,有人要她去当小老婆。小老婆……那就是成年的女人了。
也许那并不象人家说的那么坏?不,她马上又否定了这种想法。当人家的小老婆,总是件下贱事。当个老头子的玩艺儿,多丢人!实在说起来,*还羌父鲂±掀胖械*一个罢了。她还很幼小,却得陪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睡觉!她是那么弱小,他一定很粗蠢,一定会欺负她。她觉得他的手已经在她身上到处乱摸,他的粗硬的络腮胡子刺透了她的肌肉。
她越往下想,越害怕。真要这样,还不如死了好。
前面是无边的森林,高高的大树紧挨在一起,挡住了远处的一切。王公馆到了,她会象只鸡似的在这儿给卖掉。那个长着色迷迷眼睛,满脸粗硬胡须的糟老头子,就住在这儿。要能象个小鸟似的振翅飞掉该多好!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眼里没有泪,心里却在哭。
滑竿慢下来了,她宁愿快点走。躲不过,就快点挨过去!她使劲憋住了眼泪,不想让爸爸看见她哭。
宝庆已经嘱咐过,她该怎么打扮,——得象个小女孩子。她穿了一件素净的旧蓝布褂子,旧缎鞋、小辫上没有缎带,只扎着根蓝色的绒线。脸上没有脂粉。她掏出小皮夹里的镜子,看了看自己。她的嘴唇很薄,紧绷着,她看起来长相平常,貌不出众。男人要她干吗?她又小,又平常。还是妈说得对。“只有你那臭×值俩钱。”想起这句话,她脸红了,把小镜子猛的扔回小皮包里。
滑竿一下子停住了。他们来到一座大公馆前面的空地上。秀莲很快下了滑竿。她站在那里,看着天上。一只小鸟在什么地方叫着,树,绿得真可爱。清凉的空气,抚弄着她的脸。一切都很美,而她却要开始一场可怕的恶梦,卖给个糟老头子。
她看了看爸爸发白的脸。他变了模样。她觉出来他十分紧张,也注意到他那两道浓眉已经高高地竖起。这就是说,爸要跟人干仗了。只要爸爸的眉毛这样直直地竖起,她就知道,他准备去争取胜利。她高兴了一点。
他们穿过一座大花园,打假山脚下走过,假山顶上有个小亭子。草地修剪得挺整齐,还有大排大排的花卉。蝴蝶在花坛上飞舞。花坛上,有的是高高的大红花,有的是密密的一色雪白的花。在温暖的风里,迎面扑来花草的浓香。她爱花,但这些花她不爱看。花和蹂躏怎么也掺和不到一块儿。走到最美的花坛前,她连心都停止跳动了。花儿们都在笑话她,特别是红花,它们使她想起了血。她往爸身边靠了靠,求他保护。她的拳头,紧紧地攥成个小白球,手指头绷得硬梆梆的,好象随时都会折断。
陶副官把他们带到一间布置得十分华丽的客厅里。他俩都没坐下,实在太紧张了。宝庆脸上挂着一副呆板的笑容,眉毛直竖,腮帮子上一条肌肉不住地抽搐,身子挺得笔直、僵硬。秀莲站在他身边,垂着头,上牙咬着发抖的下嘴唇。
时间真难捱,好象他们得没完没了地这样等下去。宝庆想搔搔脑袋,又不能,怕正巧碰着军阀老爷进来,显得狼狈。他心里默默念叨着,把要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打算等王司令一进门就跪下,陈述一切。他要说的话,已经记得烂熟。外面一阵热闹,有衣服的沙沙声。秀莲低低地叫了一声,又往爸爸身边靠了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