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下子跳起来,冲着他,脸儿铁青,眼睛冒火。浓密的黑发飞蓬,柔软年青的身体挺得笔直,象个小野兽。“好吧,随您的便。我现在长大成人了,十八岁,能照顾自个儿了。谁敢卖了我,我就……”
他用严肃的、几乎是悔恨的口气打断了她:“我不会卖你,秀莲,这你还不知道吗。”他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别,哦,别,别叫我难过。日子够苦的了,咱们得互相体谅。”
她一言不发,回屋去了。她躺在床上,思前想后。也许不该反对请先生,不过她对书本已经没兴趣了。还是别的事情更有意思,更要紧。不用孟良、琴珠帮忙,她自个儿就懂了。用不着等人家批准你跟男人去拉手。她不光想这么干,她想干的比这还多。爱情跟书本、音乐不一样。它藏在人的身体之内,存在于男女之间。它温暖、热烈、甜蜜、滋润。她的身体燃烧着奔放的欲望。
她躺在床上,想得出了神,手脚发僵,双手绞在一起。忽然霹雳一声,她从床上跳了起来。哎呀,打大雷,真可怕!她飞快奔进堂屋,爸还坐在那儿楞着。他看着又老了几岁,低着头,脸上满是皱纹。她在门边椅子上坐下,心里盼着爸没看见她。雷又轰隆起来,她颤抖了。宝庆忽然抬起头来。“别害怕,秀莲。雷不伤人。记得吗,孟先生说过,有文化的人从来不怕打雷,他们懂得打雷是怎么回事。”
她走回里屋,扒下衣服,静静躺下。外面温暖黑暗的夜空中,闪电一掠而过。
等,等什么呢?孟良要她等。别人也说,应该等一等。她是不是该等着爸给她找个丈夫,或者等着醉醺醺的妈来卖她?真笨!电影里的人物从来不等。他们向往什么,就追求什么,准能到手。他们从不念书。她也不要念书,不愿等待。她愿意玩火,哪怕烧了手,又有什么要紧。烧疼了,也心甘情愿。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她想起李渊,心跳得更快了。她是在电影院里认识他的。他是个漂亮小伙子,是她秘密的男朋友。他大约二十五岁,高高个儿,阔大方正的脸,粗手粗脚。他五官端正,一双小黑眼温和潮润,富于表情。他看上去很粗犷,可是在她所见过的人里,也就算很有风度的了。他一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漂亮的牙,莫名其妙地使她挺动心。
李渊给个官太太当秘书。这差事用不着多少文化,不过他倒是能读会写,跑街,记账,样样行。谁给太太送了礼,由他登记,外带跑腿。官太太没有职务,可秘书的薪水由政府开支。他挺讨人喜欢,活儿相当轻松,他很满意这份差事。美中不足之处,是薪水太少,不过总算有个秘书的头衔,有的时候,也管点用。
有一天,他在电影院里遇见秀莲,跟上她,交开了朋友。秀莲喜欢黑暗中有个男朋友陪着坐坐,而李渊觉着跟重庆最有名的唱大鼓的交往,十分得意。
他第一次跟她说话时,她脸红了。不过很快,俩人就规规矩矩坐到一块儿看电影了。
开头,他们的关系发展缓慢,双方都很谨慎。在黑暗中,两人的脸有时挨得很近,总是秀莲先挪开。不过他的脸还是离得不远,叫她心惊肉跳。有时李渊的脸颊几乎碰到了她的脸,她觉得全身发热。
关系越来越密,她盼着电影快完的时候,他会象男主角吻女主角那样,吻她一下。但是李渊没这样做。她焦躁起来,头一动也不动,乜斜着眼看他,他直挺挺坐着,目不斜视。她气得站起来就走,连个再见也不说。难道他不懂得女朋友的心理?她一起身,他马上发觉,说:“明儿见,还是老时候。”她回了家,而他还坐着,继续往下看。
第二天,她不想去影院了。干嘛要跟个麻木不仁的人一块坐着看电影?他从来就不乐意跟她一起在街上走,干嘛还那么贱,要去会他?他为什么从来不请她吃饭?她怒气冲天,不过到了两点,还是匆忙赶到电影院,在往常的座位上坐下。不管怎么说,他是她第一个感兴趣的人,虽然只会木头人似地坐着,他可挺漂亮呢。
他一直在大厅里等她,是跟她一块儿进来的。他跟平常一样,也坐在老位子上。在昏暗中,他越发显得俊俏。他比以前坐得更挨近她。说话的时候,嘴唇离她耳朵那么近,她能感觉到他那灼热的呼吸。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他靠了过来,拿起她的手。她的手攥在他手心里,象个被人逮住的小白鸟儿,柔软、娇嫩、战战惊惊。他的手虽大,动作却很温柔。她一动也不敢动,手心直出汗。
她轻轻把手拿开,用手绢擦了擦手心。干嘛让他碰她的手?不能那么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