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的时候,已是躺在自己屋里的床上,爸坐在床边,脸惨白,拉得长长的,眼睛很古怪地发着亮。
他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到了,他舐了舐发干的嘴唇,“是谁坑了你?”他费难地问,“是谁?”
她简简单单,把事情告诉了他,丝毫不动感情。把事情说出来,她倒平静了。把秘密公开讲了出来,她觉得痛快;在她肚子里蹦着的孩子,好象也不那么讨人嫌了。
宝庆没有责备她。他光点了点头,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走了。可心里却在翻江倒海。这个下贱胚张文,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没想到钻了他的空子,糟蹋了他的女儿!
他在下午常去的茶馆里,遇到了张文。他一见张文,就知道秀莲说的句句是实话。张文拿笑脸儿迎他,可是不敢正眼瞧他。
“你打算怎么办?”宝庆开门见山地问。
“什么怎么办呀?”张文问。宝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冲那油头滑脑的家伙就是一拳。张文很快闪过一旁,手往口袋里一伸,一支枪口就对准了宝庆。因为恨,也因为怕,宝庆的脸抽搐起来。
“你这个老废物,再敢来找我的麻烦,”张文不慌不忙,打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就象宰个耗子似地宰了你。”
宝庆脑子一转,深深吸了口气,立时拿定了主意。他脸上挂着笑,大声说起话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见,“开枪吧,我反正也老了。你还在娘胎里,我就走南闯北,凭本事吃饭了。”他慢慢冲着这个土匪走过去,一双大黑眼直勾勾地瞪着张文的脸。“开枪吧,小子,开枪。”
张文鼓了一会儿眼睛。没人这么顶撞过他。他以前每次拿枪唬人,多一半人都怕他,他不加思索,就立时宰了他们。宝庆却公开向他挑战,叫他开枪。张文杀过很多人,不过他不想当着这么多证人,落个蓄意杀人。
他的枪口朝了下。他把头歪在一边,冲着宝庆笑了起来。
“我哪能把岳父大人给杀了呢?我不是那号人。”“你打算怎么办?”宝庆严厉地问。
“听您的吩咐,方老板。”
“你打算娶她吗?”
“我当然乐意,可是我不能。”
“为什么?”
“那就是我的事儿了,老家伙。”张文朝外迈了一步,摇了摇头。“我就是不能,给政府干事,不能结婚,这你还不知道吗。”
“你以后不许再上我的门。”
张文笑了起来。他弹了个响指,冲地上吐了口痰。“我什么时候想去就去。”
宝庆想起,张文最爱的是钱。也许……“你要多少?”他问,定定地看着这小子,“你要多少?我有钱。”“钱我要,老家伙,”张文笑着说,“不过,人我也要。她是我的人了,她爱我。我就是她的丈夫,不信你问她去。”宝庆气糊涂了。“狗杂种,”他叫了起来,“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张文觉着挺有趣。“骂人不好,老家伙。跟政府的人打交道,最好留点儿神。你的好朋友孟良已经尝到滋味了。他以为能跑掉,可还是落了网。怎么样?你放明白点儿。秀莲肚里的孩子是我的。我想拿她怎么办,是我的事,跟你不相干。你放心,我错待不了她。你要是放明白点,我也错待不了你。”
他摸了摸油光水滑的脑袋,点上一支烟,踱了出去。
宝庆象个梦游人,慢慢悠悠地回了家,径直到了秀莲屋里。秀莲不愿多讲话,问她什么,她光笑笑,直摇头。“你怎么,咳,怎么就让他糟蹋了呢?”宝庆一个劲问。他简直疯了。脑门发烫,心发疼。“跟我说说,怎么,怎么回事。”他哀求道,他伸出手来想摸摸她,又缩回了手。她始终半笑不笑地瞅着他。
他没注意到二奶奶和大凤已经走了进来。他看见的只有秀莲的脸,薄嘴唇紧紧地抿着,眼睛里黑沉沉的,叫人捉摸不透。啪的一声,一大口粘痰吐到了秀莲脸上,宝庆跳了起来。他双手抓住老婆,把她拖了出去。他在门外打了她一耳光,然后回到屋里。闺女就是作了孽,也不能啐她。大凤掏出自己的手绢,给秀莲擦着。“跟我说说吧,”她央求道,“你的难处,干吗不说说呢,说出来就痛快了。”秀莲拿手捂住脸,哭了起来。“你怎么打算呢?”大凤又问,“跟他去吗?你真爱他吗?”
“有什么别的法子呢?”秀莲可怜巴巴地说,“象妈那个样儿,我在这儿,怎么待得下去。”
“他会跟你结婚吗?结了婚,能养活你吗?他到底可靠不可靠呢?”
“我不知道,我哪儿知道呢?我见了他就昏了头,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也许这就是爱情。挺难受,可又丢不下。”“他真喜欢你吗?我不懂什么叫爱情,不懂你说的那个爱情。他对你,是不是跟你待他的心肠一样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秀莲攥紧了拳头,捶起床来,“我什么也不知道。我难过,我又不难过。我不跟他去,上哪儿去呢?不去,我就成了个下贱东西,给全家丢脸。去呢,也不会有好下场。”
过后,大凤对宝庆说,秀莲想跟她的情人去。宝庆没法,只好答应。他想到他的生意,全完了。秀莲唱的那一场,谁能顶得了?琴珠嫁了人,也走了!他想起来,他跟小刘可以来段相声,这也许是个办法。
他下楼,到书场里去。当晚,他和小刘来了一段,不过,很不成功。
散了戏,宝庆在书场大门口雇了个拿枪的把门,叫他无论如何,不让张文进门。他买了把锁,把秀莲锁了起来。他不怕张文,就是张文拿枪打他,他也要跟他见个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