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时常陷入回忆不是老了,就是在赶往老去的路上。哦也许,我是奔忙在路上的一只蝼蚁,缓慢地穿行过错落的楼群、密闭的花园或者淳美的村庄,然后停下来抚一抚触角,回身望去,已是一片泱然天地。有时的我就是一只蝼蚁的状态,走得远了,就翻开那本叫回忆的书,顺着一条狭窄却充盈着土地和灶火气息的路,走到岁月的深处去,看看心底的河流是否还在那里,泛出温暖的波粼。 在这寒凉却晴日朗朗的冬天,想到一条路,我心底的微火再次被点燃。那条路通往一个叫龙山的小村庄,我的老外婆那时站在村庄的路口,向路的尽头张望。后来老外婆去了天堂,龙山便和她一起住进了时光深处,那是一所永不会变迁衰落的大房子。 龙山属于冬天,有年的气息和很多熟悉又模糊的亲人伙伴的脸,他们脸上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灿烂,像一朵朵微风中绽放的矢车菊。一望无际的田野,草垛,田埂上毛茸茸的细草茎,暖阳下折射出亮光的灰白电线杆,三三两两在房前屋后踱步的鸡,两只情侣狗,一黄一黑,在远处的田垄间追逐嬉戏……呵,冬天的龙山是一条阳光下洒满了碎银的河流,宁静温和,没有诉说的欲望。 我一整个冬天的期待是:过年、穿新衣、扎新蝴蝶结、从父亲手里领到崭新的压岁钱,然后在年初二那天,新新崭崭的和全家人一起,去往那条通向外婆家的路。 只能坐十里路的车,剩下的十里是零散的村道、田埂、河沿、甚至塌陷的沟谷,所有这些需要用脚步把它们甩到身后去。但真的不算什么。终端有龙山,那个小村庄仿佛有神奇的魔力,是一座梦想中热气蒸腾的城堡,它等着我们去,为我们打开门,递给我们期许已久的快乐。 车到站时,心里鼓荡起一阵风:高低不平的黄土路,细细弱弱的路,我要从这里开始,一步步将你淹没,一寸寸将你量完,直到看见村口的外婆,看到蹲在田里挖荸荠的瘦瘦的小秀,看到坐在她身边田埂上的黑狗窜过来,又箭一般折回去,嘴里兴奋地呜呜叫:快看啦快看啦,是谁来啦?!然后村子里涌出许多熟悉亲切的人,他们隔着一方白亮的池塘向我们大声打着招呼。温暖热切便升腾在村庄上空久久不散,嘈嘈切切的说笑声茶碗声鸡鸣声狗吠声瞬间叮叮当当泼了一天一地。 如果以漳河的走向来界定,我家和龙山分属漳河两岸。二十里地加上一条河,龙山远到了恰如其分的距离,有些隔膜,有些亲近。和皖南所有的乡村景象一样,沿途周围的田地高低有致,整齐有序的地窝里有一些细小的植物,一条浅水河上覆了一层尚未化开的薄冰,影影绰绰的村庄,阳光下房舍的投影,迎面走来的拜年访亲的陌生人,三五个,牵着孩子,背包提袋,和我们一样急于赶路,脚掌摩擦地面发出干硬的啪啪声。 出门的这天似乎永远晴朗,也没有雨雪,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背阴处时时有一些坚硬的冰碴子,和牛车碾过后翻起的辙印冻在一起,踩上去像触动了一根粗硬的低音弦:咯咕,咯咕,咯咕咕咯咕咕……那是大地传来的另一种乐声。 快乐是可以传递的。嘴里哈出的白气似乎也可以传递,此起彼伏,呼呼地冒出来,迎风散去,热络地去追随田间稀薄的霜冻。弟弟哈喘着白气,半是自语半是询问:阿春他们,是不是已经到了?父母答:他们没你跑得快。又问:表哥呢?表姐呢?又答:也没你快。俯冲下一条斜沟。一边冲下去一边还是要问:小舅舅今年,有没有给我,扎纸兔子灯笼?父母答:扎啦扎啦,你这只小兔子,哪能不给你扎个兔子灯笼? 弟弟就走得更起劲,我也不例外。 一截截长短不一宽窄不同的路,向身后一点点地伸展去,像一条条温暖的河流。我们近距离地穿过村民屋后的滴雨檐,听到屋内许多人围坐一团嗑瓜子聊天;七八次跨过青石板铺成的土桥,顺带观看了清澈见底的四方塘;经过了几座供奉着香烛和祭品的土地庙,石墩前不约而同落了一层红红的鞭炮屑;绕过一道陡峭的河沟,干枯的河床像一条狭长的山谷;还告别了几只驻足注视我们的猫狗、无数块黄土浩荡的冬日田野和依然泛青蓬勃的油菜苗。 炊烟自远处的房舍升起来,田野里的枯草垛反射着太阳的光泽。腐草的气味和田地新生的芽苗气息缠绕在寒冷的空气中,被阳光晒暖,氤氲在乡村的上空,和最本质的生命相亲近。 啊,我的白发的老外婆,她早已默默地站在村口,在路的尽头,划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