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战争(第一章)(16)
时间:2023-05-0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林白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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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多么想让他们相中,他们在门口一出现我就紧紧地盯着他们的眼睛,我想他们一定会看到我的,一定会的,我想我的眼睛十分明亮,他们该首先看到的。我看到有人朝我微笑了一下,我心里马上狂跳起来,这节课我什么也没听见,我严肃地沉浸在我的幻想中,等待那个我一再呼唤的命运的到来。我果然被通知到办公室去了,但我的身高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我的头上。
这是我生命中的挫折,这类挫折自此开始,绵延至今。由于个子矮小,我想在学校文艺队演主角的愿望也总是实现不了,在那个时候,我总是盼望着能演主角。每个学期,新排节目的剧本一发下来,我就在舞蹈中寻找领舞,在独幕剧中寻找女一号,在样板戏片断中寻找那些光彩夺目的名字。那是一个狂妄而自信的时期,我总是在未来的节目中主角的位置上看到自己的身影,在分派角色的决定性的会议上,我伸长了耳朵全身紧张着,每当主管老师念出一个主角的名字时,我就想,下一个节目的主角就该是我了,一个希望破灭后,又等待下一个,总是等到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之后我才失望地松弛下来。回顾我的演员生涯,绝大部分的舞台时光我都是作为群舞演员或别的群众演员度过的,只有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作为B角演过舞剧《白毛女》中的第一场和第三场,我穿着别人的芭蕾舞鞋,足尖立不起来,稀里哗啦演过一场就毕业了。后来到了高二年级,样板戏普及到了班级,我才在本班排演的移植样板戏彩调剧《红色娘子军》中演上了吴清华。而我最为向往的芭蕾舞剧中的吴清华身着红色绸衣在黑沉沉的椰林里奋力一跃的身影成了我永难企及的一个梦想。
到了我与南丹相遇的年头,这一切都荡然无存了,在我的身上已经没有了舞台生涯的痕迹,我迅速地走向了自我封闭,偶尔有一两个明眼人判断我曾经上过舞台并想向我证实时,我总是说:不,你们看错了。
南丹总是使我返回我的原来面目,这是她对我的意义。她辟开一条路,使我走回过去,重新沐浴。在那样的夜晚,她有时动员我到酒吧喝咖啡,教我抽烟,她说抽烟可以不吸到肺里去,只要一个姿势和一种感觉。这个比我小六七岁的女孩,我不知道她怎么竟拥有一种千锤百炼又十分优雅的姿势,我正是出于对这种姿势的欣赏才学抽烟的。她又要与我一起进舞厅跳舞,她说她喜欢跟女的跳舞,男的身体太硬,同时还要受他指挥,极不舒服。女人的身体柔软富有弹性,只要一触就能产生感觉,所以她从来都只与女人跳舞。她说前不久她同她们N城大学的一位校花跳了一次舞,校花太笨,一点感觉都没有,太让她失望了。
南丹低着头低声说:多米我真想跟你跳一次舞,你的身体非常有灵性,轻盈柔软,跳起来一定非常非常好。我说我不想跳舞,我也不会。南丹说:我教你。我说我不学。南丹说:我求求你了,就一次。我说我坚决不跳,我比你们的校花还要僵硬,你会失望的。
这样反复了两三次,之后南丹就不再坚持了。她说:你不愿意的事我不会强求的,我肯定是迁就你的。什么事情我都会让你。她沉吟了一会说:若是遇到我们之间竞争,有一个很好的机会,但只能要一人,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不知道会怎样,我还是要让你。
南丹总是自然而然就把我们之间的关系颠倒了,她总是要让我,教我抽烟,领我去跳舞,就像不是我比她大六七岁而是她比我大六七岁,就像她是我的男朋友和保护人。我不停地受到这大量暗示的侵入,有时在恍惚之间觉得她正是我的保护人和男朋友。
她却又要穿我的衣服,她对我的衣服表现出热烈的感情,几乎我的每件衣服她都想要,最后我给了她一件我嫌式样过时而不再想穿的外套。这件衣服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首先是颜色,我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昏挑了这种枣红色,哪怕是深一点儿也好,恰恰是大红枣的那种红,光颜色就傻得要命,却又赶了一种时髦的击剑服的样子,在斜斜的口袋和斜斜的领子边上各镶上了米黄色的边。这衣服在我买回后壮着胆穿过两三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勇气穿了。我恶作剧地送给了南丹,她如获至宝,像一个色盲和一个对服装毫无鉴赏力的女孩穿着这件难看的衣服上大街。要知道,南丹是一个真正的上海女孩,她的祖父当年在上海就是开时装店的,而上海这一个字眼,在我们的眼里就是时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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