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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战争(第三章)(18)

时间:2023-05-0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林白 点击:


    这个决定改变了我的正常路线,我隐隐有些兴奋,我想这也许是一个神秘的改变,奇异的事情就要来临了,它们将沿着这条意外的线路芬芳地逸出,如同一些花朵,沿着这意外的枝条,渐次绽开。

    到六盘水的时间是夜晚,我恍惚走出车站,出站口空无一人,我奇怪怎么会没有人从这里出站,刚才跟我擦肩而过的那些人此刻都到哪里去了呢?我回过头去看他们,我看到四处一片寂静,火车在瞬间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车站的灯奇怪地发出一种介于青黄与棕绿之间的光,像文物的色泽一样,就像陈年的光散落到了这个地方,陈旧、阴柔、慵懒、恍恍惚惚。车站里的窗口能看见一些人影,但这些人木然不动,既像一些人形道具,又像一些平面上的影像,我竭力想要看到他们的背后,但我总是看不到。

    检票口没有人,只有一盏散发着青黄光线的灯,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这层神秘的灯光下拖着奇怪而长的阴影。

    我步履轻盈,有一种浮动感,我肩上挎着的背包似乎也有了浮动感,我被一股气流所裹挟,恍惚之中就来到了车站前的空地上。

    有一辆卡车停在那里,车门敞开着。我看见开车的人戴着一只像灯光那种青黄色的口罩,他转向我,把口罩摘下,我一下子认出了他,我说:原来是你啊!

    他说:是我。

    他是我多年前一个老同学,他的面容使我感到十分亲切和安全,但我无论如何也叫不出他的名字,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也仍然叫不出他的名字,常常是在我睡觉的时候,他的名字浮到了我的眼前,但我一旦醒来,他的名字就沉下去了,有时候我很有把握地要喊出他的名字了,但我一开口,他的名字随即消遁。

    我只好叫他“你”,在我的叙述中,叫他开车人。

    开车人说:你上来吧。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呢?他诡秘一笑,说:我知道你要来,我已经等了有一会儿。我问:你要到哪里去呢?他说:你不是要去文山吗?我正是要去那里。我看到他的卡车后厢用厚厚的帆布篷严严实实地罩着,他说里面装的是盐。

    我坐进车头位子,他从黑暗中抓出一只青黄色的口罩让我戴上。我说我不戴,他说都要戴上的,这是一个规矩。我又问他这口罩为什么用这种奇怪的颜色,他说:都是这样的。就好像我问他口罩为什么是白色的一样。

    我戴上口罩,立即感到一种潮乎乎的气息沿着我的口鼻迅速蔓延到了我的全身,这气味有点像下雨时灰尘的气味,同时有一些可以分辨出来的香气弥漫其间,这种香气我觉得有些熟悉,它的陈旧的幽闭感使我感到我正在进入一个陌生的、与正常的事物不能连接的维度。这种怪异的香气又像另一种载体把我载往时间的深处。

    自上车后,开车人就几乎不开口了。我从车窗看到我们的车行走在崇山峻岭之中,我们有时在山顶,有时在山脚,有时在山腰,上坡和下坡是明显的,但我发现,我在车里却感觉不到这一点,我觉得,我所坐的车是在一个十分平直的平面上行驶,这平面平到没有凹凸和石头,我甚至感觉不到它的磨擦力。卡车就像是腾空而行的飞船,腾空而又贴近地面,呈匀速飞行状态。

    有时路过小镇,能看见房屋和人,都像那个奇怪的车站那样,笼罩了一种青黄的光,它们静止不动,模糊不清,像是隔了一层极薄但又无法穿越的帷幔。我闻到陈年的气息越来越浓重。

    我们穿过了一大片异常妖娆、艳红无比的花田,后来我知道那就是神秘的罂粟花,青黄的光线隐去,明亮的太阳的白光从敞开的青天之上直抵罂粟花的花瓣,呈现着自古到今、亘古长存的姿势。罂粟花的红在薄如蝉翼的花瓣上,有跃动、飘浮、闪烁之感,像火焰;红土高原的红色却沉厚得无法穿透,它是一切红色的母体,一切的红色,都是它随处散布的精灵和儿女,它红得无边无际,天老地荒,在阳光下,灿烂而苍凉。

    我们在红土高原上走了很久,路上全是艳红硕大的木棉花,它们像肥硕的雨滴一样飘落,在红土蓝天的背影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我在极度的静谧中,听见花朵落地时的叭嗒声。

    车子停下来,我小心翼翼地问开车人,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他同时说了三个地名:文山、马关、麻粟坡。这虽然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回答,但确是我在地图上找出来,准备去的地方,于是我不再苛求,就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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