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声枪响惊动了全城。受尽压迫与耻辱的文城早就想报复,再加上前几天听到日本人在河边上吃败仗的消息,与今天王举人的被捕,人们已不再考虑自己有没有良好的武器和严密的组织,而只想有个机会便去报仇。除了几个汉奸,人人都拿日本人当作仇人;日本人不只杀了某家的男人,或奸淫了某家的姑娘,而且普遍的教文城的人没有东西吃。文城每家都有饿死的人!
在从前,听到枪声,他们只会把自己藏在黑暗的地方,象个半死的人似的那样不能多管别人家的事;他们只有把自己的心变成麻木的,才能使自己在黑影里多喘息一会儿。现在,他们知道了敌人有比枪刀更厉害的武器——饥饿!他们必须不再怕枪响,不再怕敌人,才能把自己从死亡里拉回来。即使他们因抵抗而失败,而死亡,这样的死亡也比饿成两层皮,在床上偷偷的断了气好。他们,现在,听见了枪声,不但不往黑影里躲藏,反倒拿起他们所能找到的武器走出屋门。复仇与雪耻的热情开了闸。
石队长的手下早已准备好,听见枪响,他们从小巷里,人家内,破庙中,全拿着武器,小心而兴奋的跑出来。石队长带着李德明往十字街口胞。十字街口的高杆上悬着一盏大煤汽灯,惨绿的光射出老远。石队长看灯,李德明看灯下的“岗”。双枪一齐响,灯碎了,噗的起了一团红光,然后暗淡下去,惨白的街变成黑暗。灯下面的岗位,随着灯的熄灭走入永久的黑暗,血溅在杆子上。刚被石队长救下来的两位弟兄,跑回烟馆。烟馆的对门是王举人公馆;他们的任务是在王宅放火。石队长与李德明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擦着墙壁与馆户的门脸儿疾行,奔向小城隍庙去。
给二狗家中放火的两位弟兄来到。他们不甚得手。二狗糊里糊涂的死去,马上有人报告给日本人。日本宪兵来到,没有管二狗,而先四下搜索——搜索的不是凶手,而是便于携带的珍贵东西。带着在岛国培养成的心,与惯作海寇的眼,他们看什么都是好的。他们愿意把东西都拿走,但是无法不加以选择;他们并没有把贼船驶到文城来。他们兴奋,贪婪,迟疑;看到件值十元的东西就好象看到了富士山。街上响了枪,他们舍不得停止搜索。枪又响了,他们不得已的胡乱把东西塞在衣袋与裤袋里,一齐冲出来。大门变成了战场。打了有十来分钟,我们的两位弟兄掷出手榴弹。不管敌人是都死在大门内与否,他们两位绕到院旁,跳进墙去,放起了火。这个火头比王宅的迟了十分钟。
城内的火起来,城外埋伏着的弟兄把手榴弹投入了货栈。
为牵制车站上的敌兵,他们散开,由四面射击。
城内械外的火光在天空接联成一片,城外城内的敌兵立时四下里散开。他们摸不清我们的主力在哪里,不知道我们一共有多少人,他们只能给各处以同等的注意。他们提着枪沿着墙根向各处疾走,没想到城中的百姓们会向他们袭击。墙垛旁,树后,小巷口,街门中,随时的砍出菜刀,铁锹,或打出木棍,使他们无法前进。他们上了刺刀,见人就刺,四围的人越来越多,有的赤手空拳来夺他们的枪。他们狂喊,百姓们也狂喊。火越烧越旺,人越打越多,闪动的是火光,飞溅的是肉血。敌人冲杀,我们围裹,每条街都有多少人在喊,在打,在厮杀。
敌兵调了机关枪。敌兵有了据点,我们的百姓渐渐分散,仍旧藏躲在门后,树后,或爬在地上。街上伏着许多不能动的人,有的已死,有的痛苦喊叫;我们的兵与百姓之间也有敌兵,头拚着头,或手挨着手,躺在一处,分不出谁是战胜与战败者;侵略的野心与复仇的狂热使大家的血流在一处,把街道流红。
百姓的自动的助战,加大了我军的声势。我军去救火,打开监狱,选定了隐蔽袭击敌人。有百姓的到处截杀,敌人始终没有发现我们的零散的,分布在四处的,小据点。我们的择定了的小据点可是始终不动,石队长有命令:“各守据点,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准移动!”这样,我们布好了的旗子才在纷乱中有了一定的地位,分散得合适,集合得容易,联络得迅速。火大人多,枪密,石队长却清清楚楚的知道哪里有几个人,哪个人是干什么。他极忙,极沉着,他象一根有力的鞭子,抽动着战斗的陀螺。
敌兵有了据点之后,百姓们渐渐后退,敌兵开始去找我们的据点。火光更明了,城内可是比较的清静了一些。我们的每一个小据点,只有一两支枪,它从暗中极准确,冷静,每发必中的,射击,敌兵找到了我们的据点,而找不到我们的人,他们开始用机关枪向房屋,树木,铺户,发狂的扫射。扫射过一大阵,他们以为我们的人已经死在掩蔽物后边,忽然的一个手榴弹飞来,炸在机枪的附近。他们再发枪,我们又藏起来。这样,我们的小据点,在交战的一个钟头内,始终没有移动,没有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