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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獒》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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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狼群再次启程了。
尖嘴母狼看到所有的狼跑进了雪雾,这才又一次用鼻子闻了闻雪丘的孔洞,然后悄然而去,很快跟上狼群,消失在了一地沙沙流淌的黑影里。
冈日森格试图站起来继续走路,但已经不大可能,冈日森格焦躁起来,一焦躁嘴腔里和舌头上就大冒热气,一冒热气就又在冰甲之内涂抹了一层冰,这层冰很快封住了雪丘上眼睛的孔洞,它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片漆黑。
冈日森格安静了,眼睛闭上了,心灵闭上了,冈日森格渐渐感觉到了融冰在脊背上的流淌,感觉到雪岗里的空间正在扩大,身子正在解脱,禁锢正在消失。它试着站了一下,没等四腿站直,头已经碰顶了,赶紧又趴卧下来,安静了一会儿,再次一站,居然挺挺地站住了。
站起来就有力量了。对冈日森格来说,安静已经过去,现在能够挽救它的,就是它在安静中蓄积的力量了。它必须奋力一跳,冲破这硕大的房子一样的雪岗。它把獒头对准了鼻息穿流的孔洞,决定就朝着那儿冲撞,那儿是雪岗最薄弱的地方。成败在此一举,生死在此一搏,冈日森格跳起来了,安静了这么长时间之后,它终于凶暴地跳起来了。
小卓嘎紧挨着狼崽卧了下来,它们相安无事地卧着,过了很久,一个共同的感觉让它们站了起来,那就是饥饿。小母獒卓嘎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麻袋,麻袋是裂开口子的,裂口中溢出了许多积雪一样的面粉。它突然就愣了,信?信到哪里去了?
小母獒卓嘎跳起来就跑,丢下狼崽不管了,信是最重要的。它快速地跑着,闻着,一个小时后终于找到了当时它看到嘴脸乖谬的命主敌鬼正要吃掉狼崽的地方,它记得就是在这个地方,它丢弃了那封薄薄的信。信被埋住了,大概有一尺深。小母獒卓嘎坐下来长舒一口气,然后就开始刨挖积雪。它先用前爪轮番刨一刨,再调转屁股用后爪轮番刨一刨,吱啦一声响,爪子划到信封上了,它叼起来,往回走去。
小母獒卓嘎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回到原来的地方,它惊喜地发现,都过去好几个小时了,狼崽一直等着它。
狼崽一见到小母獒卓嘎,就飞快地跑了过来,它边跑边叫,叫出来的声音连它自己都感到吃惊:不是狼叫,而是獒叫,是小藏獒那种虽然稚嫩却不失穿透力的吼叫。
小母獒卓嘎和狼崽扑抱到了一起,这是没有任何敌意的扑抱,两个小家伙你顶我撞地激动了一会儿,饥饿又来纠缠它们了。狼崽用鼻子拱了拱小母獒卓嘎,毫不犹豫地朝着它认定的野驴河的方向走去,它要去寻找它出生的窝,那个狼爸和狼妈埋藏食物的地方。
小卓嘎果断地跟上了它,它们走了很长时间,走进了八只猞猁的视野。它们靠着雪岗卧了下来,互相搂抱着,你呼我哼地拉起了鼾。
八只猞猁快速走过去,围住了雪岗下面酣睡着的小卓嘎和狼崽。一只雄性的花斑猞猁率先跳过去,张嘴就咬,只听咔吧一声响,上牙和下牙的会合咬出了一嘴的粉齑,噗啦啦地落在了雪岗下。
离开烟障挂的领地狗群一路奔驰,风中的信息已经告诉大灰獒江秋帮穷,雪豹群就在远方的大雪梁那边,那边是一片连接着昂拉雪山的大盆地,是牧民的冬窝子,整个冬天,这里集中了野驴河部落三分之一的牲畜和牧民。雪豹群就是冲他们而去的。
六只寺院狗和三只牧家藏獒一直在叫,叫着叫着就朝前面的雪谷跑了过去,好像发现了什么,奔跑显得猛烈而狂躁,叫声也充满了刚健横暴的意味。
铁棒喇嘛藏扎西哦了一声,警觉地瞪起了眼睛。坐卧在雪地上的牧民纷纷站了起来,目送着跑过去的藏獒,预感不祥地说着什么。
立马就有了雪烟白浪,吼声响成一片,猛兽与猛兽的决一死战突然爆发了,人眼暂时看不到的雪谷里,白浪霎时变成了血潮。
果然就是骁勇异常的雪豹群。藏扎西看到,已经有两只藏獒倒下了,雪豹也有倒下的,厮杀还在激烈进行,四十多只雪豹如同一盘棋上的棋子,有条不紊地围攻着剩下的七只藏獒。每一只藏獒的倒下,都会换来两只甚至三只四只雪豹的死亡或者重伤。九只藏獒也无一幸免地倒了下去,都已经死了。
铁棒喇嘛藏扎西回头望了一眼藏獒和他都必须舍命保护的牧民和僧人,大叫一声,朝着他认定的一只领头的大雪豹扑了过去。
八只猞猁没有料到已经来到嘴边的血汤肉酱会转眼之间逸然而去。那只雄性的花斑猞猁张嘴咬住的并不是小藏獒或者狼崽汩汩冒血的脖子,而是一嘴冰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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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獒》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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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小母獒卓嘎和狼崽没有料到,它们依靠着的这座雪岗,正是禁锢了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的雪岗。现在,雪岗的怀抱里,禁锢正在融化,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在雪光里跃然而出,突然看到八只唐古特林魔就在五步远的地方张牙舞爪地瞪视着它,不禁停下来,狂吼了一声。
碰撞发生了,猛烈的吼声中,冈日森格首先咬住了花斑猞猁的脖子,同时用沉重的身体夯倒了另一只猞猁,猞猁们张开大嘴呼哧呼哧地进逼着,朝着冈日森格飘过来一层阴恶毒辣的眼光。
冈日森格突然看到从雪岗坍塌的冰雪里冒出一颗小藏獒的头,又冒出一颗狼崽的头。
母猞猁丢开冈日森格,转身朝着狼崽和小卓嘎疾风一般扑了过去。
冈日森格不顾一切地奔跃而起,从背后直扑母猞猁。母猞猁被扑倒在了小卓嘎的面前,开膛露肠的时间只用了一秒钟。冈日森格跳过去,堵挡在了小卓嘎和狼崽前面,又顺势准确地咬在了母猞猁的脖子上,獒头一甩,那大血管就砉然开裂了。
冈日森格沉着冷静地跳来跳去,一头撞倒了首先扑来的一只猞猁,几乎在利牙割破喉咙的同时,跳起来迎着第二只扑向它的猞猁撞了过去,把钢铁般的牙刀飞向了朝它横斜里扑来的另一只猞猁,猞猁翻倒在地,沙哑地叫着连打了几个滚。
一直在惊愣中观望这场打斗的小母獒卓嘎高兴地叫起来,欣喜若狂地跑过去,在冈日森格身上又扑又咬。冈日森格温情地舔着自己的孩子,不时地睃一眼狼崽。
狼崽吓傻了,抖抖索索地蜷缩在积雪里,似乎连转身逃跑都想不起来了。
冈日森格舔了舔自己的伤口,也让小母獒卓嘎帮着它舔了舔伤口,一声狼嗥隐隐约约从远方传来。冈日森格听了一会儿,听出是一公一母两匹狼在嗥叫,嗥叫很有规律,基本上是公狼两声,母狼一声,然后两匹狼合起来再叫一声。
冈日森格毅然丢开了狼崽,丢开了小母獒卓嘎,朝着恩人汉扎西和碉房山奔跑而去。
终于来到了狼嗥响起的地方,来到了汉扎西遇险的地方,冈日森格吼着叫着,噌地一下停在了雪坑的边沿,只朝下扫了一眼,就奋身跳了下去。
它从十四五米的高度跳到了坑底,就像炸弹落地,轰然一声,白花花的雪尘激扬而起。雪尘还没有落地,它就从积雪中自己砸出的地洞里爬了出来,扑向了父亲。它舔干净了父亲头上脖子上的积雪,想撕着棉袄把父亲从雪窝子里拉出来,吃惊地发现,父亲光洁的脖子上居然是没有伤口的,冈日森格激动了,眼泪簌簌而下。
父亲醒来了,一睁眼就看到了冈日森格。他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吃力地举起胳膊,抱住了冈日森格的头,唰啦啦地流着眼泪。
瘌痢头母狼已经藏起来了。瘌痢头公狼守在裂隙口,瞪着冈日森格,恐惧地蜷缩着,浑身发抖。
冈日森格在犹豫:咬死面前这两匹狼,对它来说不费吹灰之力,更何况它有知恩报恩的义务——恩人饿得不行了,不吃就要饿昏饿死了。可面前的这两匹狼,是没有对恩人下毒手的两匹善狼,更是用鸣叫引来了援救者的两匹义狼,它们对人是有恩的,吃掉它们是不对的。
父亲在他饿得就要死去的时候,执意要求一身正气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去卑鄙地咬死两匹对他有救命之恩的狼。
冈日森格回头看了一眼就要饿昏过去的恩人,恩人眼巴巴地望着它,深陷的眼窝里是用狼肉救他一命的渴望。不能再犹豫了,冈日森格吼叫了几声,纵身一跳,来到了裂隙口,用两只蛮力十足的前爪,死死地摁住了瘌痢头公狼。
瘌痢头公狼悲惨地发出了最后一叫,算是向裂隙里面的母狼的告别,胡乱挣扎了几下,就瞪起眼睛,凝然不动了,好像是说:早知道是这样的下场,我们就不会嗥叫着求援了,我们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铁棒喇嘛藏扎西举起铁棒砸向了那只领头的大雪豹。他觉得只要打死这只雪豹群的首领,雪豹群才有可能撤退,五十多个牧民和二十多个活佛喇嘛也才有可能保全性命。
渐渐地,大雪豹连头也抬不起来了,体内正在出血,它就要死了。
藏扎西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噌的一下跳了起来。他发现北风的啸叫格外响亮,雪谷里一片旷古的宁静,雪豹群早已不见了踪影。
藏扎西心急火燎地朝着雪谷外面的牧民和活佛喇嘛奔跑而去。
牧民和活佛喇嘛们的前面,一片惊心动魄的死尸,一片大雪遮不去、积雪渗不掉的鲜血。环绕着死尸,是一些魁伟生猛的藏獒。是领地狗群来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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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獒》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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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地狗们一个个呵呵呵地喷吐着气雾,表情复杂地望着雪地上横七竖八的死尸。死尸有藏獒藏狗的,也有雪豹的,藏獒藏狗死了六只,雪豹死了十三只。。
一种声音出现了,那是一种宏大到惊天动地的声音。冲着这种声音,领地狗们全都仰起了头,狂妄地吠叫着。牧民们、活佛和喇嘛们,顿时就喑哑无声了,只把眼睛凸瞪成了两束大疑惑的光芒,探照灯似的在雪花飘飘的天上搜寻着。
父亲明亮地发出了一声惊人的吼叫:“冈日森格,不要,不要,冈日森格。”
冈日森格忽地抬起了头。它没有把张开的大嘴、含住公狼喉咙的大嘴,迅速合拢,似乎就是为了等待父亲的这一声吼叫。它庆幸地长出一口气,两只蛮力十足的前爪迅速离开了被它死死摁住的瘌痢头公狼,跳出裂隙口,回到了父亲身边。
瘌痢头公狼站了起来,很吃惊自己没有被咬死。
冈日森格仰起獒头,冲着天空滚雷般地叫起来。
很快,央金卓玛出现在了雪坑的边沿。食物来了,性命来了。
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的央金卓玛把自己蹾在雪坑沿上,两条腿搭拉下来,望着父亲咕咕咕地笑,好像笑声就是她的喘息,笑够了也就喘够了,就又冒着眼泪呜呜呜地哭起来。
父亲躺倒在地上,感激万分地望着她。
央金卓玛从背上解下牛肚口袋,冈日森格迫不及待地跳起来,在空中张嘴接住了牛肚口袋,用前爪摁在地上,麻利地咬开了栓在袋口的牛皮绳,然后叼着来到了父亲跟前。
父亲的眼睛闭上了,他没有来得及吃一口央金卓玛带来的糌粑,就又一次昏死过去了。
冈日森格舔了一口牛肚口袋里的糌粑,凑到父亲跟前,又把糌粑舔在了父亲的嘴上。
父亲睁开眼睛张开了嘴,冈日森格就舔一口糌粑喂一下他,喂得他满脸满脖子都是糌粑。喂着喂着他就可以坐起来了。
两匹狼看着冈日森格,其实是看着冈日森格掌管之下的牛肚口袋,冈日森格它犹豫着,并且商量似的看了看父亲。父亲是通狗性的,知道它的意思,一手摸着自己脖子上的黄色经幡,一手朝它挥了挥。冈日森格一口叼起了牛肚口袋,来到了狼尿画出的界线那边,放下口袋,把前爪伸进袋口,朝外扒拉着。
一堆糌粑出现了。冈日森格注意到,就像藏獒之间的公平分配那样,没有谁会多吃一口,就连地上沾染了糌粑碎屑的积雪,狼夫狼妻也是各自都舔了三舌头。
冈日森格突然不动了,静静地听着,听到了一阵沙沙沙的脚步声,在很远很远的五公里以外的地方,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它叫得更加沉重更有穿透力了,就像地震的震波从震源的雪坑出发,力大无穷地推向了前方:来人喽,来人喽。
野驴河部落的冬窝子里,庞大的神鸟就在活佛和喇嘛们的头顶,掀动着翅膀,嗡嗡嗡哒哒哒地盘旋着。
“哦——哟”一阵整齐雄壮的惊呼,人们发现,从神鸟的肚子里走出来的人居然是大家都认识的,他们是青果阿妈州委的麦书记,是结古阿妈县的县长夏巴才让,是结古阿妈县的妇联主任梅朵拉姆。
领地狗群迎了过去,一个个都把尾巴摇成了扇子。
梅朵拉姆知道自己在领地狗中的地位,不停地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尽量满足着它们,一只只地抚摩着死去的藏獒藏狗,用仙女柔软而纯真的声音呜呜呜地哭起来。所有的领地狗都跟着她呜呜呜地哭起来。
离飞机五十步远的地方,牧民们和活佛喇嘛们翘首等待着飞鸡送来的干肉、面粉和奶皮子。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来,麦书记说:“怎么搞的?”就要过去看看,突然传来一声极其恐怖的惨叫。
人们惊讶着,只见雪幕深处人影晃动,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大灰獒江秋帮穷暴怒地吼叫着,似乎这是召唤,大力王徒钦甲保首先朝那里奔扑而去,所有的领地狗都跟上了它。
梅朵拉姆忽地从死獒身边站起来,拔腿跑了过去,就听梅朵拉姆紧张地用汉话喊叫着:“住口,住口,江秋帮穷你给我住口。”就听仙女下凡的梅朵拉姆着急地用藏话喊叫着:“冈日森格,你快来啊冈日森格,管管你的部下。”她还不知道冈日森格不在这里,一再地喊叫着,看喊不来就又大声说,“药王喇嘛,尕宇陀喇嘛,现在只能请你过来了,拿着你的豹皮药囊快来啊,快来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