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要走遍一个相当大的地区的山脉和村镇,虽然因故未能最后完成,但仍然记下了大量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我敢说,没有几个作家能比他更了解当下的中国。为了参照和对比,了解人的不同境遇,他两走日韩与港台、四去欧洲、远赴美洲,抚摸过未倒塌的柏林墙,登上过炸毁前的双子塔――这些纵横比较和认识,使其尽可能地具备了全球视野。深入底层,详细考察和鉴别,这一切都为他的《你在高原》奠定了广阔的思维框架。
这期间,他长期自修考古学、植物学、机械制造、地质学,是一个吞食书本的大功率机器;他密密麻麻地记下了数十本田野笔记;在二十多年间,笔者看到他搜集的民间资料就有几大箱子。
这些年来,他就是这样扎扎实实地不停地刻写、不停地行走,背着背囊,一步一个汗印。说他的作品是走遍大地之书,恰如其分!
四
近二十多年来,张炜先生在文学上进行着颠覆性的创作。他在完成《古船》《九月寓言》等里程碑式的著作的同时,写下了《家族》《人的杂志》《海客谈瀛洲》《我的田园》《荒原纪事》《无边的游荡》《鹿眼》《忆阿雅》《曙光与暮色》《橡树路》等十部三十九卷长篇巨制,一部部完成着《你在高原》的浩大工程,建筑着一个金璧辉煌、五光十色的艺术瀚宫!
它们绝不重复:无论从语言到故事,从形式到内容,从韵致到意境,《你在高原》的十部书各不相同,创作风格差异之大令人叹为观止。全书几乎囊括了自十九世纪以来所有的文学试验。这种极为罕见的巨大的创造性和神奇变异,很难想象会发生在同一个作者身上。
《家族》锦缎般的结构现实主义令人目眩,其一泻千里的澎湃的激情如巨大的管风琴在鸣响,使你的灵魂久颤不息;它同时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的诗赋比兴,将传统的“有诗为证”化为至美感人的散文诗,化为一长阙写给挚爱的吟咏,既让人血脉贲张,又给人古色古香的醉醺。
《橡树路》充分抒写了令人揪心的一段现实苦难,但却将最不可思议的一曲童话铆榫契合地嵌入其中,将现实中的“王子”和“仙女”与童话中的一一对应,并将二者的历史渊源神奇地探求追溯,做到了历史与现实、童话与真实的一次无缝衔接。
《海客谈瀛洲》容纳了一个历史大传奇,融汇了马蒂斯式的拼贴技巧、结构现实主义、“东方套盒艺术”――是一次高难度的艺术“四重奏”。其难度与娴熟,令人叹为观止。直到目前,中国现当代文学中还没有看到如此高难度的复杂结构。如果将其称为“结构主义的代表作”也未尝不可。
《人的杂志》将梦幻和意识流的写作手法发挥到了极致,多声部的交织,尤如一位现代钢琴大师演奏的梦幻钢琴曲。这是一部蕴藏了人类迁徙、氏族演变、酿酒秘辛、考古探险诸多历史隐秘的功力之书,是不得不绷紧心弦的一次次精神历险。
《我的田园》以唯美主义的写作手法将民间传奇、历史钩沉、侦破小说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进行了一次突破性的创造。雅文学诗性小说与武侠叙事元素的吸纳利用,终成几近奇异的文学炫技试验。
《荒原纪事》则第一次把民间文学的叙事框架与现实主义的写作方法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了一起,其炉火纯青的笔力让人惊叹。“传说”与“现实”这两个世界都构成了强烈冲撞,其剧烈程度又始终居高不下,终成为一出酣畅的大戏。
《鹿眼》则以儿童的视角融合了魔幻、侦破小说,并以强烈的诗性攫人心弦,是一部令人心旷神怡的奇书。它有一种童年的清美,却又将最悲伤的苦难元素融入了其中。在笔者所看到的所有关于现代信息时代对儿童的伤害,无论是纪实还是虚构作品,就其深刻与惊悚程度而言,本书都是完成了一次重大的超越。
《忆阿雅》则采取了多视角的散点透视法,把动物作为潜在的主人公,进行拟人化的叙述和描写,与现实故事丝丝相扣,使阅读充满了震颤和历险般的享受。“阿雅”作为一个实在和隐喻的双重形象,已集中了难以直言的人生况味,是极有概括力的现代咏叹之章。
《曙光与暮色》是一部结构主义的杰作,它以高超的写作技巧完成了三个故事的镶嵌与拼贴,催人泪下。就我个人的阅读经验中,那些关于创伤记忆的所有文字中,还似乎没有过如此的沉重与战栗。一个老人的一生,组成了一部集平庸与卓越、纯洁与污浊的矛盾的生命样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