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你再近一些。你分开我的头发,把下巴压在我的头顶。天亮了,四野里的啼叫一声声唤着什么?我知道人的一生其实只有一次遭逢是真正难忘的,也就是这一次把人压得脚步踉跄。我感受着你的全部重量,等待太阳染红窗棂。四野里的啼叫逼近了,我该启程了。
那一个方向传来的声光就是召唤。我们都听到了。那是我们的兄弟姊妹围拢在一起。我曾深深地怀疑过。我们都处于那短短的一瞥之中,可是热血的激扬却是永久的。我们服从了它就获得了永生,这就是一个真实无误的结论。火光与呐喊阵阵催逼,我注视着那个方向。我接受过负伤的陌生者,悉心照料,并为此而感激。我遭遇的机会不会太多了,我深知这一点。牺牲的消息顺着北风飘过来,我还在忍受忍受。难道要等到海水全部染过的那一天吗?
我们紧紧地依在一起。你担心彻底失去。我也担心。可是就让这种失去的强光炫迷双目吧,走吧,时候到了。
像你一样,我分明知道那片喧哗也不属于我。那是一片陌生的声音。可是我仍旧渴念着。冲刷和流淌的淋漓降临在一片尘封的裂土上,先是痛快地饱吮,接着撕掉自己的皮肉跟上去。这一场显然还不是自己的。可是舍弃了这一场,再也不会遇到更好的机会。我一直燃得炽热的那个东西焐得太久了,我今天要把它投出,投到我深感陌生的兄姊那儿。喧哗如海浪拍击过来,好大的北风。这风把浪涌之声传到了南方大陆,一片沼泽蓼在暮日红光中剧烈摇动。
妈妈,我是一棵你照料下的树,当你不在身边时,我自己把它移到了霜地。一枝枝油黑的叶片纷纷落地……妈妈,我到更严酷的北方去了。
7
宁珂还是第一次到这样一个地方。四周都用油布遮了,大白天还要点一盏油灯。围坐在小桌旁的人除了那个红脸膛之外,他一个也不熟悉。宁珂像痴迷一样伏到了桌子上,久久不能抬头。有人一声声呼唤他,他用力地抑制着,挺起身子。身边的人开始说话,他似乎全没有听清。后来该他说话了,他像梦呓一般咕哝:“……我知道这首歌是属于穷人了,我要学会这首歌。学会它,学会它,这也是我的歌……”
旁边的人深情地、又多少有些严厉地问道:“你愿意为她献出一切,必要时献出生命吗?”
宁珂觉得全身猛地被撞了一下。他镇定了一会儿,转过脸去看那个人。他发现说这话的是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一张脸极为英俊的男子。他盯着对方的眼睛说:
“我愿意。”
对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滴晶莹泪水落在手上。
红脸膛的汉子为他们再一次作介绍——因为第一次介绍他根本就没有听见:“这是许予明同志,南方来的……”
他想大概再也不会忘掉这个名字。
低沉的歌声响起来。宁珂在这极为特别的旋律中陶醉了。他认为这是世上最迷人的歌声。在这种声音之下,一切都将被摧毁,从一座坚固的堡垒到一座山峰。他急于在这歌声中做下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渴望走到最前沿去。他甚至提出离开叔伯爷爷一家,马上就到殷弓他们正在组建的队伍中去……得到的回答令他微微吃惊:不是离开那个人,而是更紧地跟住那个人,影响他,争取他,并把他的一切及时报告。
原来那个人如此重要。宁珂天真地问了句:“阿萍奶奶呢?”对方立刻摇摇头:“哦,她不重要……”
这大大地伤害了宁珂。但他丝毫没有表露什么。在他心目中,阿萍奶奶才是最重要的。他最想让其分享的秘密和幸福的一个人,就是她了。当然他永远也不会这样做的。他将努力地克制着,因为他甚至愿意在必要时献上生命。
他知道这个生命是迟早要献上的,而且到时候也许不会痛苦;即便很痛苦,那也是他所需要的。
现在只需要他一次次地将他所目击的——来叔伯爷爷中的人、人们的谈话,还有他桌上、寝室中的文字——一切他认为必要的,都报告那红脸膛的人。有一天他见寝室里无人,估计阿萍到花园中去了,就想起了夹在一个纸夹中的信笺,上面有叔伯爷爷在灯下画上的几道红线。他认为它这会儿肯定放在床边的小桌上。那儿没有。一转脸是并排放着的一对枕头,洁白的枕巾上还留着两个圆圆的头形凹陷,他只一眼就能认出哪个是阿萍的。他不知是为了寻找还是怎么,手一下就插入了枕下。那种温温的人体的气息顺着手臂传到了全身。他觉得脸有些涨。枕下似乎有点别的东西,没有他所要寻找的。正在他准备把手抽出来时,阿萍突然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