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人是不分贵贱的,可是长着长着,就会长出了子丑寅卯来,分出了贫穷、富裕、高贵、低贱。这,有点像城市,开始,明明是一个摸样的,斜几座高楼,荒几块空地,但长着长着,也变了样儿--有的成了高端的金融区、写字楼、别墅群、小区花园,有的就成了恶臭的垃圾填埋场、高架桥、半拉子的建筑工程,还有的,连变的机会也没有,这样的地,以前,别人把它叫做村,现在,别人把它叫做城中村。 城中村是被城市遗忘的孩子,它摸样儿丑,见不了世面,躲在高楼大厦的后面,羞羞答答地。楼不是齐整和谐的颜色,什么面孔都有,粉白墙的,砌红砖的,贴瓷片的,像染坊挂起的布匹,五颜六色,参差不齐。楼也建得杂乱无章,横着的、斜着的,正方形的、长方形的、三角形的,从平地里长了出来,也从一犄角旮旯里冒了出来。路也蜿蜒曲折,小的小气,刚刚容一辆小汽车通过,再想过一辆汽车,就要靠着楼的墙壁,擦花亮珵珵的烤漆了。村里倒有些生活的气息,杂货店、快餐店、烟酒店、买鞋的、烤红薯的、摆大排档的、推着小车烧烤的随处可见,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吆五喝六的猜拳声、呯叮啷当的炒菜声、汽车刺耳的喇叭声也随处可闻,只是,却少了一点那么的宁静和悠闲。 城中村里,住着很多被遗忘的人,乞丐弃儿、走卒商贩、伙夫僧尼,算命的、卖药的、理发的、送快件的,建筑工、泥瓦匠、外表光鲜却内心疲惫的白领、怀揣着梦想而却四处碰壁的大学生……三教九流,不一而足。它像一个巨大的容器,用低廉的出租屋、黏粘而潮湿的空气、永远见不到阳光的握手楼、价格公道但混合了多少地沟油和化学添加剂的快餐、南腔北调和汽笛吵闹混合的喧嚣,供养着一群做着城市梦的人,让他们在这里自由地生活、失落、生病、迷惘。 住在村子里的人,想走出村子。他们看到不远处的还没开盘的小区洋房,内心总会滋养出几分艳羡,脑海中甚至会幻想一下,如果自己能在住在那高楼之中,一定做梦忒香、吃饭忒有胃口,在盘算了一下一年的收成后,他们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然后,深深地叹一口气。春节的当儿,他们也会到商场里逛逛,希望像城里的人一样,为自己的女人、孩子买一两件漂亮时髦的衣服,过年时也能怀揣个三星、苹果的手机儿,告诉别人日子过得舒坦,可在那高昂的标价面前,他们顿时失去了问价的勇气。在很多的夜晚,他们沾着床沿,就能呼呼大睡,偶尔也有睡不着的时候,就仰望着有些泛黄的天花板,幻想着有一天,自己能扎根他乡,或者衣锦还乡。 走出村子的人,怀念这里的旧时光。因为,这里曾遗落过他们最初的梦想、纯洁而不带人间烟火的蜗居爱情。这里的握手楼,让他们曾居有定所、睡有床榻;这里的路边的快餐店、大排档,喂养过他们空瘪瘪的肚皮、饥饿的胃;这里的南腔北调、朴素、杂乱,让他们不分尊卑,有尊严地活着;这里从高楼空隙间散落的阳光、夜晚从窗口爬进的月光,曾抚慰过他们的失落迷惘或异乡的思念与孤独。在这里,会滋生打架、斗殴、犯罪、丑恶,但是,也会生长善良、淳朴、友谊、爱情。有一天,他们或许会在城中村的牌坊下驻足痴望,骄傲或者失落地告诉别人--这里,曾安放过他们无处安放的青春,这里,曾流放一颗颗漂泊的心灵。 每个进城的人,心中都会静静地生长着几个这样的村子。或许,那是皇城根下的唐家岭、双泉堡、正白旗,或许,那是上海的陶家宅、徐汇的东湾村、杨浦区的闸殷村,或许,那是广州的棠下、猎德村、京溪村。有些村子,慢慢地在地理版图上消失了,握手楼成了高端写字楼,大杂院变为了富丽堂皇的大酒店,臭水沟上盖出了花园小区,小巷子成了笔直而宽阔的大马路。有些村子,却还顽强地存在着,在城市的包围之中,呼吸着,吐纳着。无数怀揣梦想的人,就这样走近它,然后离开它,周而复始,年复一年。城中村,是城市的一块伤疤,亦同样,是一个城市鲜明的记忆,它的年轮上,记录着中国城市化进程中所有的迷惘、痛苦、幸福与收获,亦同样记录着一群又一群人的青春、生活与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