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马上就要来了。怎么办呢?我们怎么办呢?
我脑子里一闪过“我们”这个词儿身上就战栗了一下,“我们”是指哪一些人?我代表了谁?谁又需要我去代表?或者我把自己自觉地归于了某一类人吗?都没有,我起码是没有明确地想过这些……我想,“我们”大概仍然是指我们这个家族……是的,就是它在压迫着我,让我感到了这个春天的可怕的沉重。我在选择和权衡,脚踏在一条线上。这个春天啊,快快过去吧,消逝吧,快些化为一瞬飞走吧。
3
在半岛那个城郊的基地上,朱亚的情绪明显高涨起来。这究竟是因为摆脱了机关上的沉闷空气,还是来到大自然中的缘故,谁也不知道。好像只有我知道有什么沉沉的东西正无形地围拢了他。他与所有人不同的是:不谈往事。他好像只对眼前正做的事情有无穷的兴趣。我从来没有问起他的过去,怕引起他的痛苦。过去,即往昔的回忆,对于不同的人分量是完全不同的。我过早地懂得了这一点,很不幸。
黄湘这一次也要住在这一排排简陋的平房中了,听说上次他领几个人驻扎在城里,被所长批了一通。他毫不掩饰地把怨恨发泄到朱亚身上,说:“如果他不回去汇报,谁又能在乎这种事呢!”他的理解非常特别,他认为谁在哪个基地是明摆着的,又不是秘密,问题是让领导“在乎”了。他认为只有朱亚具备这个能力。他分明是怀疑朱亚回去治病那一次把他告了。
朱亚听到类似的话很淡,只是吐出两个字:无聊。然后就着腰,兴奋地看着春天翻动碧波的海面,小声吟哦什么。他的稀疏的头发让人为之心寒。头顶前边差不多没了。脸色不仅发青,现在还有些灰暗,已经毫无光泽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朱亚说了这么一句:“苏圆提出要到我们基地来玩。”
朱亚抬头看着我,停了一刻才回答说:“那好啊。她是随便说说吧。”
夜里我们聊天,因为黄湘又去城里办事了,我的屋子没人来骚扰。朱亚从怀中掏出一个照片,我看到了一位可爱的姑娘的肖像。她圆脸庞,微胖,几十年前的服装,发型也是那时的。她的唇角留着一丝顽皮的笑,鼻子翘得重了一些。眼睛真美。我说:“好!”
他告诉我这个姑娘当时只有十七岁。
我不问下去。他很高兴,所以他不紧不慢地说了:“是我在野外作业时认识的。她普通得像一棵草,像那里满山的铁线蕨。她说要跟上我,天南海北都行。她就是山脚下那个小村的姑娘,没读几天书,从小跟在妈妈身边种麦子、拔草、绣花。她用半夜工夫给我绣了一双鞋垫,上面是花鸟,谁舍得垫在脚下。后来我作业完了,回了城……”
他到处翻,原来找香烟。他从来没吸过。黄湘的抽屉里有,他燃了一枝,大吸一口又揉灭:“我在城里找了个机关女干部。她迫切地追求进步。人很正气,也很好。我们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她给我生了三个孩子,不过我病了。她觉得我所干的这一切,即我的事业,是不太值得重视的。我想让她重视一点点,只一点点就行,她就努力地重视。不过她从来没有重视过……”
我从未见过他的爱人和孩子。有人说他的家属不喜欢这个城市,就只得他自己来回跑了。现在他年纪大了,成了一头病骆驼。
“我后来才知道,不是她不好,是我没有选择自己的同类。这个照片上的姑娘和我是一类。可惜明白过来也晚了,晚了三十年。这姑娘的名字叫‘小水’。”
“小水!”
“对。你说小水多好。”他叹着,收起照片,蜷在小床上。
黄湘回城时我让他告诉苏圆:她不是要到基地来看看吗?欢迎,朱亚说的……他走后我才说不出的后悔——我真轻率。我不该让那样一个人捎口信。
一个星期之后黄湘回来了,离基地老远朱亚就看见了,说两个人拎着包,其中一个好像是女的。我听了心跳立刻加快了,可跑出一看凉了:那女的绝不是苏圆。他们嘻嘻哈哈地走近了,女的原来又是上次造访过基地的那个杂烂小报的记者。她大着嗓门向我们问好,拍打朱亚的肩膀:“老科学家!”多么放肆。黄湘在旁边说:“她这一回可真要报道我们了,这一回动真的了。”
这一下夜晚就热闹起来了。女记者喜欢串门,说是采访,实际上是胡扯。她埋怨这里不能洗澡,问我们怎么这么能挨啊!“城里啊,如今是疯了,越是小城市越疯。在那里晚上还用这么着?看录像、跳舞点歌……在帐篷里放黄色录像,常客是老头儿和姑娘小伙子。中年人不稀罕,中年人忙,是吧黄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