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其间学会了仇恨。我懂得了仇恨是一种了不起的本领。只有真正的人才会仇恨。仇恨不是嫉、不是怨,而只是仇恨。永远也不忘记,不告饶,不妥协,不后退。我记住那冲天的红红的火焰,那其中的呼喊……以及静静中淌去的融化了的红色河流。这场延续了几千年的仇恨,靠的是一根链条衔接、扣住,然后传递下去。我将告诉我的朋友、妻女、远方的人。只有真正的人才会听见我的声音,只有人。我心中的秘密已经撑破了喉管,我必须剖露给你了。
我告诉黑夜中还有黑夜,真正的黑夜是呼喊之夜、流淌之夜,是屈服和永生之夜,是践踏之夜,是禽兽痛饮之夜……在比岩石还要凉与硬的黑夜中,谁才不会绝望?所有的小动物都收敛了好奇,退到了欲望之火的千里之外,它们四蹄着地,一声不响地观望着遥远处那场亘古罕见的大火。“这就是他们点燃的!”它们终于鉴定道。
从此我懂得了把自己交给什么。这种真实的教导比起那些使人热血沸腾的彻夜长谈来,不知要高明多少倍。我懂得了,记住了,并且永远也不会改变了。
你看着我吧。你注视中的我才真实。我爱你。我永远永远爱你。
5
宁珂告诉曲予他此行的使命——他和同志们多么需要先生。先生曾多次鼎力相助,已经为这片平原建立了最大功勋。战事已经发展到了今天,民众的血和战士的血都把泥土泡透了。请先生再为正义之师一搏。
整整几天里曲予都处于极度的焦躁矛盾之中。他明白自己差不多是无力回绝了,特别是在面对着一场劫难、面对着一个赤诚的青年。但他心里最清楚不过,一旦卷入了这场军火交易之中,曲府离那个结局也就不远了。他会走进无头无绪的、长久的派别之争。他不可能在这场危险的交易中超脱开来。这不仅是一次命运的抵押,更重要的还有信念上的冲突。他立志忠于职守,尽一个医生的本分,虽然偶尔也走上街头、走上讲演台,但那与眼下要做的事情仍有极大的区别。
他望望空旷的院落,突然想起清走了——这个追随曲府半生的人的离去似乎给家庭的历史画上了一道线。他明白这个大院新的一页已经揭开了。对此他是自觉的、主动的,他敏感地察觉了这一点并毅然地促进了它。他正是基于此才坚持让清独立生活。他永远不会为此后悔,并做好了迎接的准备——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犹豫?为什么……
宁珂再一次请曲先生三思。
曲予想,“三思”这个字眼用在笨蛋和懦夫身上才好呢。他抬头注视着这个小伙子:没有一丝笑意,整个谈话的过程都用那双沉沉的眼睛看着。他的头发乱得再也梳理不好了。曲予的大手按按他的肩膀:“小伙子,我在做与你、你的同志一样的事情,但我们使用的方法不同。好比给病人医病,中西医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治愈。但一个医生不能强迫另一个医生采取与之相同的方式……”
宁珂剧烈地摇头。
但曲予并未停止他的话:“我几十年奔走,在海北生活了很久,到过国外,经历了很多动荡。同窗中也有很多你们的同志,至今我们仍是互助互谅的朋友。我拒绝一切强加的名分,也拒绝一切强加的方式。我是一个医生,我强调科学的思维和冷静的心情。”
宁珂愤怒得摇动了一下桌子。
曲予大睁了眼睛看他。
宁珂的胸部急剧起伏,后来咬咬牙关忍住了。他连连说“对不起”,坐下又站起。“我眼前是那个晚上的情景,我太冲动了,不过……不过我相信这个时代所有的正直之士都难以冷静了。曲先生说得对,您有自己的方式;但先生想没想过,民众在流血,男人女人,三岁的娃娃都被枪杀刀砍的时候,我们只剩下了最后的一个选择。您有什么权力去拒绝?对,我说了权力——你有这样的权力吗?”
宁珂的双目电光一样逼视着。
汗珠叭叭滴下来……窗外有个身影闪了一下,曲予还没有看清是谁,那个人就破门而入了——她是曲。她一下抱住了曲予的胳膊,连连叫着:“爸爸,答应他吧!答应他吧,爸爸!……”
宁珂呆望着父女俩,悄悄地退了一步,重新坐下。
曲予牵上女儿的手,木木地走出来。女儿又说了几句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站在台阶上,他望着西天橘红色的流云,一手把女儿搂紧了,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