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话就说。”
他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是塔娜的母亲,茸贡女土司来的,我不识字,管家说,女土司信里的意思是叫女儿女婿不必忙着回去看她。管家告诉我这一切后,说:“少爷你不必伤心。”我说:“他们死时我才会伤心。”说完,我拿着茸贡土司的信往帐篷里走。心里想,这下,可要在边境上住下去了。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想起了远走他乡的叔叔。今天,我特别想他。就像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一样。管家在我身后说:“我回去睡了。”我听见自己说:“唔。”
管家膛着月光走了。我掀开帐篷门,一方月光跟着溜进来,落在塔娜身上。她笑了。她就是刚从梦中醒来,笑容也十分灿烂动人。我放下门帘,她的笑脸重新陷入了黑暗,看不见了。但她的笑声还在黑暗里回荡:“出去找姑娘了?”我摇摇头,信纸在我手上沙沙作响。
“你要说话嘛,傻子,我知道你在摇头,你却不知道在黑暗里摇头人家看不见吗?”
我又把帐篷门帘掀开,让月光照亮,这回,她不仅知道,而且也能看见了。在这月光如水的深夜里,塔娜笑了:“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我又摇摇手中的信纸。塔娜是识字的。她说:“把灯点上吧。”
灯光下,她说:“是母亲来的。”我在被窝里躺下了,她看完信,不再说话了。我说:“她也不想我们去她那里。”
塔娜说:“她叫我们不必挂念她。”
我说:“要是有人挂念土司,那是挂念土司的位子。”
塔娜说:“母亲说,我已经是麦其家的人了,叫我们不要操心茸贡家的事情。”茸贡女土司在信中说,麦其家发生了那么多事,够叫你们操心了,你们该替承受了丧子之痛的老土司多担些事情了,虽然女婿是个傻子,但也是个不一般的傻子,是个偶尔会做出聪明事情的傻子。她说,“听说你们又要到北方了,不在土司官寨呆着,到边界上去干什么?”最后,我的岳母说,“你们不要大牵挂我,现在,饥荒已经过去了。”塔娜还以为自己永远是母亲的掌上明珠,永远是茸贡土司千娇百媚的女儿,她含泪对着信纸说:“母亲,你不要女儿了。”
信纸在她手中沙沙作响,她想再看一遍信,灯里的油却烧尽了。黑暗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动物油脂气味。塔娜靠在我怀里,说:“傻子啊,你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我们自己的地方。”
“你会叫天下最美丽的太大受到委屈吗?”
“你会成为土司太太。”
“你不会叫我受伤害吧?我是天下最美丽的姑娘,你听过我唱的歌吗?”
我当然听过。而且,那支歌现在就在我耳边响起了。我们做了好久没有做过的事情。完事后,她的手指还在我胸口上游动,我问她是不是在起草给茸贡女土司的回信。她却把一滴眼泪落在了我胸口上。眼泪有点烫人,我禁不住战抖一下。她说:“跟你哥哥睡觉伤了你,是吗?”这个女人!我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就是我这个傻子也不会对人问这样的问题,去唤醒别人心头的痛苦。那时,我想杀了我哥哥。后来,杀手,还加上一件紫色衣服合力把哥哥结果了,使这个风流倜傥的家伙散发了那么多的臭气。想到这些,就像是我下手把哥哥杀死的一样。但那只是心里的感觉,负罪感只是在心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冷酷:“好在,你身上没有他那令人恶心的臭气。”“我的身子是香的,你闻闻,不用香料就有香气。”
我闻了。
她又说:“傻子啊,可不要再让别的男人叫我动心了。”绝色女子总有男人打主意,这个我知道。要是他们来抢,我能竭尽全力保护。但她甘心情愿到别人床上,那谁也没有办法。她大概猜到我此时的想法,一边用手指在我胸口上乱画,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好了,不要生气了,到了边界上,叫管家给你找个姑娘。我们俩已经绑在一起,分不开了。”她到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真叫我感到心酸。
重新上路时,我一直在想她这句话。管家说,像她这么漂亮的女人肯这么想就不错了。我想也是这样的。什么事一想通,走起路来也轻快多了。我又回到边界上了!
我要给书记官一个合适的房间。我对他说:“要离我近,清静,宜于沉思默想,空气清新,还要光线明亮,是这样吗?”他一个劲点头,脸上红光闪闪。我敢说,从第一次被割去舌头时起,他还从没有这样激动过。他不大相信边界上不是一座堡垒,而是—座开放的建筑。他更不相信,这里会有一个巨大的,汇聚天下财富的市场。作为一个记载历史的人,在官寨里,他记载了麦其土司宣布逊位而并不逊位,记载兄弟之间关于土司位子的明争暗斗,记载土司继承人被仇家所杀,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是过去历史的重复。现在,他却在边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崭新的东西,一双眼睛灼灼发光。他会把这一切都详详细细地写下来。我亲自带他到喧闹的市场上转了一圈。我带着他进了仇人的酒馆,这是我很熟悉的地方。店主看看我,笑笑,好像我没有离开两年,昨天还在店里醉过一样。我问店主,他弟弟回来了吗?他看了看书记官。我说这个人没有舌头。他说,做了那种事的人总是要藏—藏的,不然就不像个杀手了,每个行当都有每个行当的规矩。街道真是个好东西,坐在店里看着那么多的人骑马,或者步行,在眼前来来去去,空气中飞扬着尘土,虽然我要用手罩住酒杯,遮挡尘土,这酒喝起来却分外顺口。我正和店主说话,两个小厮进来了,说是管家正在找我。我给两个小厮一人要一碗酒,叫他们慢慢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