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起来多么可怕,我有一次套住了一只兔子,可又不敢去取,因为它拼命蹿跳,还发出了吱吱的尖叫。这是一只刚刚长成半大的兔子,非常可爱,栗色的皮毛让我惊喜不已。它一抱在我手中就浑身战栗,一颗小心脏噗噗跳动——一颗小孩子的心脏,一个挺好的小孩子。我一直把它抱回家去,一路安慰它,还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可它全不管这些,战栗如故。我哄着它,喂它白菜叶,喂它最好的果子。它什么都不吃。两天过去了,我终于慌了。我当然没有卢叔那样的耐性和狠心,只得忍痛把它放掉了。
阿雅啊,它就像那只小兔子、像所有的动物一样,本能地在丛林里躲开了我、我们。
这期间给父亲捎东西的那个陌生人又从山里回来了。当他转告怎样把东西交给了父亲时,母亲的眼里马上变得泪花闪闪了。那人离开时,我就悄悄跟了上去。我终于追上几步,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我父亲什么时候回来?”那人捋着一溜胡子四下看看,告诉:快了,快了。他说山洞已经挖得差不多了,整整一座大山都快挖穿了。“那座大山挖穿了时,你父亲,还有和他在一块儿的所有做苦役的人,都该回家了。你想不是吗?”
我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妈妈眼里又渗出了泪水。不过我知道她在想这一天,那是高兴的泪水。她那会儿把我抱在怀里,长时间没说一句话……
2
放掉那只小兔子后,我再也不敢尝试着去捉阿雅了。我知道卢叔是用人世间最卑劣的办法逮住了那只雄阿雅的,当它绝望而死的那一天,我会在心里永远诅咒他的。从逮住它的那一天起,小阿雅们就有了一个被囚禁的父亲——它不能像那只雌阿雅一样享受自由。我发现雄阿雅真的具有男子汉的刚强,它在笼子里滴水不进,只盯着它的妻子和孩子。它的妻子领着一群孩子在院子里玩耍,让每一个孩子都给囚禁的父亲唱一支歌。孩子们哇哇地唱起来,嗓子粗粗细细,汇成了一片歌的海洋。它们唱呀唱呀,唱得人心碎。孩子们轮流趴到父亲跟前待一会儿,眼泪汪汪……
夜里我把在卢叔那儿看到的情景告诉外祖母,她说:“这些生灵啊,和人是一样的,有爹也有娘……”后来她又叹着气说:“你爸也许真的快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你可要好好听他的话,千万不要惹他生气,他这一辈子真不容易,真不容易!”
我轻轻呼吸着,小心翼翼地问:“爸爸年轻时候什么样子?”
“他年轻时清瘦,白净,中等个子。那时候他忙得脚不沾地,从这座城走到那座城,有时还在山里活动。我这儿有他一张戴礼帽的照片。”
外祖母真的爬起来,在柜子里翻找出一沓黑白照片。她细细地抚摸这些照片。
“这个是父亲吗?”
外祖母摇头。
“那一个呢?”
她又摇头。
有一张照片上的人戴着礼帽,长了一双火热的眼睛,这时候正含笑盯着我。我的心一热,不由得把这张照片取到手里。外祖母还是摇头。
可是不久这照片就不见了。“照片哪去了呢?”她咕哝着,料定是母亲取走了。
第二天我问母亲,母亲也摇头。
外祖母描绘着父亲的模样。在我眼里他像个最完美的英雄。他的很多故事我一辈子既不能忘记,也不能完整地复述,因为那是父亲的故事啊。如果一个人能够重新生活一遍多好。可惜每个人的生活只有一次开始……父亲后悔过吗?那时候母亲和外祖父、外祖母一块儿住在海滨小城里,所以他就要待在这里了。也许他真不该来这里一趟——从此他的一生就要和小城连在一起了。从此以后,他就永远属于了这片土地,他的所有厄运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你父亲被牵连进一场冤案里,一走就是好几年。我和你妈搬出小城,在这片荒原上等他。好不容易才把人等回来,都以为苦日子到头了,指望全家人在这片林子里好好过日子,可谁想到刚过了没有两年,又让他进山。那时催他上路的说:只去一年,顶多两年,中间还可以回来看看。人走了,一去就是这么多年,再也没有回来。原来他还是去做苦役啊,原来做过苦役的人这辈子都要做苦役。大山里面常常死人,我就一遍遍为他祷告:‘如果真有神灵的话,你保佑这个男人吧,他是个好人,这辈子没做一点儿恶事。他是我的女婿,我是他的岳母,我知道这个男人有一副好心肠,他就是脾气不太好。保佑他吧,他是个苦命的男人。’也许就因为我的祷告,你爸总算在山里活下来了——可活下来就得受罪,也许还不如死了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