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么老往外跑哇?”
“我有事情……”
拐子四哥用烟锅敲一敲那条伤腿的膝盖:“谁没有事情?你要过日子哩。”
说到过日子,我想起了别的,说:“有一个人——一个姑娘家,还没到独立生活的时候呢,父母疼爱她,千方百计地照料她,可她自己从一座大城市跑到海边果林里来了,而且——”
拐子四哥打断了我的话:“你在说谁?”
“是一个姑娘——她一个人舍下了家里人,所有的亲人,住到了园艺场里。这里又没有她的恋人,而且看样子她也没有失恋……”
“这种事你不会知道。”
“知道。一个失恋的人能看得出来。我,我们,世上一多半人大概都失恋过。可是人在那时候会有一副不一样的神气,他们脸上打了记号。我看得出来——这个你也明白。真的,拐子四哥。”
他笑了,咂着嘴。
“所有失恋的人都容易看出来。不过她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失恋的人不会像她那样,从从容容和和气气。你听明白了吗,四哥?”
他收起烟斗,盯着天上疏疏的星斗,转头寻找着北斗七星,咕哝说:“‘从容’?哼哼……那她是还没到那个年纪啊……”
我逗他:“你就是一个失恋的人。”
拐子四哥朝我眨了眨眼。
很远很远的那片月影里有他的家,他那个小土屋里正响着老婆万蕙均匀的鼾声。我知道四哥的命已经与那个女人的命合在了一起。可我总觉得他还是一个失恋的人……他差不多一生下来就注定了是一个被遗弃的人、一个失恋的人。我所以对园艺场子弟小学的女教师感到惊讶,是因为一个人这么年轻,竟然可以背弃一座城市——她背弃的其实是现代与时髦。而在别人,在大多数人那儿都是反过来的,他们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蒙头扎进热热闹闹的城市里去,直到死也不出来!所以说发生在我们身边的这个故事倒也足够新奇的,它简直有点儿不可思议。如今这个姑娘在园子里生活得很好,一天到晚微笑着,领着一大帮孩子。
我挽着四哥的胳膊向前走去了。后来我发现我们走的方向,正是那片国营园艺场——它在月色朦胧的莽野上黑魆魆的,伸向北面的一端显出了深色的轮廓。
“啊呀,好大的月亮啊!把海滩上的树啊草啊都照亮了!伙计,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月亮地里去河边踩鱼的事吗?”
四哥兴奋起来,大声喊着。我愉快地回答他:
“我全都记得,当然记得……”
2
第二天又是一个晴朗月夜,我和拐子四哥同样睡得很晚,喝了酒,然后一直走到了野地里。四哥先是伴我走了一会儿,后来见我一直往前,就没有随上来。他可能以为我又要走向那个园艺场,或许今夜要找什么人的——其实我只是随便走走。我回身喊他,他却坐下来一个人吸烟,朝我不停地摆手。
我一直往前走去……停下步子的时候,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园艺场的西边一点儿。我心里可能仍在挂记那片荒芜的园子。然而从这里去那儿要走上半天,这段距离实在太长了。月色下的海滩莽野空无一人,多么寂静。海边的月亮越升越高,整个沙滩铺上了一层荧光。
静静呆立,可以听到不远处的水声,那微微的声息像是儿童戏水,是水浪在一下下抚摸沙岸。没有风,海上的每一点儿声音都清晰可辨,甚至可以捕捉到鱼跳溅水。一只飞鸟从大海的方向折回,不知是迷路还是追寻同伴,翅膀匆匆掠过气流时发出了咝咝声。另一只小些的鸟儿在低空里跳荡,嘴里抛出一连串细碎的呢喃。这片茫野啊,每一个角落都如此熟悉,恍若昨日,它既深深地诱惑过我的童年,又吸引了我中年的脚步。从园艺场的西侧一直往北,踏着一片平平展展的荼草和莎草往前,不断地惊起一只野兔、一只准备歇息的大鸟。
海浪声越来越清晰的时候,一抬头又看到了那幢海草小屋。那是毛玉的居所,它孤零零地踞于一片破败的园子当中,海草屋顶在今夜泛着童话般的光泽。如果放低视线,远远看去可以将这座小屋想象成一条不大的小船,它正行驶在波浪起伏的青草的海洋上。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小屋主人,那个古怪的老太太正怀抱那只黑白大猫,伏在窗前看着今夜月光。
我踌躇了一下,迎着那座小屋走过去。
在离它几十米远处我渐渐放慢了脚步。我正在犹豫是绕开它还是走进去的时候,突然发现了有什么在小屋那儿活动。我蹲下来凝神盯住——真的,小屋的木栅栏墙上有一个活动的影子,是一个人,他翻身跳了出来……这个人一落地就踉跄了一下,差点儿跌倒。他急急地爬起,然后一直向着东南方向一跳一跳地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