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讲得是安老爷义结邓九公,想要借那邓九公作自己随身的一个贯索蛮奴[满语:戴手铐脚镣的奴隶,此指奴仆],为的是先收服了十三妹这条孽龙,使他得水安身,然后自己好报他那为公子解难赠金,借弓退寇并择配联姻的许多恩义。又喜得先从褚大娘子口里得了那邓九公的性情,因此顺着他的性情,一见面便合他快饮雄谈,从无心闲话里谈到十三妹,果然引动了那老头儿的满肚皮牢蚤,不必等人盘问,他早不禁不由口似悬河的讲将起来。讲到那十三妹刀断钢鞭,斗败了周海马,作色锨须,十分得意。
安老爷听了,说道:“这场恶斗,斗到后来怎的个落场呢?”
邓九公道:“老弟呀,那时我只怕十三妹听了海马周三这段话,一时性起,把他手起一刀,虽说给我增了光了,出了气了,可就难免在场这些亲友们受累。正在为难,又不好转去劝他。谁想那些盗伙一见他的头领吃亏,十三妹定要叫他戴花擦粉,急了,一个个早丢了手中兵器,跪倒哀求,说:‘这事本是我家头领不知进退,冒犯尊威,还求贵手高抬,给他留些体面,我等恩当重报!’只听那十三妹冷笑一声,说:‘你这班人也晓得要体面么?假如方才这九十岁的老头儿被你们一鞭打倒,他的体面安在?再说,方才若不亏你姑娘有接镖的手段,着你一镖,我的体面安在?’众人听了,更是无言可答,只有磕头认罪。
“那十三妹睬也不睬,便一脚踏定周海马,一手擎着那把倭刀,换出一副笑盈盈的脸儿,对着那在场的大众说道:‘你众位在此,休猜我合这邓老翁是亲是故,前来帮他;我是个远方过路的人,合他水米无交。我平生惯打无礼硬汉,今日撞着这场是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非图这几两银子。’说了这话,他然后才回头对那班盗伙道:‘我本待一刀了却这厮性命,既是你众人代他苦苦哀求,杀人不过头点地,如今权且寄下他这颗驴头!你们要我饶他,只依我三件事:第一,要你们当着在场的众位,给这主人赔礼,此后无论那里见了,不准错敬;第二,这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的周围百里以内,不准你们前来蚤扰;第三,你们认一认我这把倭刀合这张弹弓,此后这两桩东西一到,无论何时何地何人,都要照我的话行事。这三件事件件依得,便饶他天字第一号的这场羞辱。你大家快快商量回话!’众人还不曾开口,那海马周三早在地下喊道:‘只要免得戴花擦胭抹粉,都依,都依,再无翻悔!’众人也一叠声儿和着答应。那十三妹这才一抬腿放起周三。那厮爬起来,同了众人走到我跟前,齐齐的尊了我声:‘邓九太爷!’向我捣蒜也似价磕了阵头,就待告退。”
“老弟,古人说的好:‘得意不可再往。’我邓老九这就忒够瞧的了;再说,也不可向世路结仇。我就连忙扶起他来,说:“周朋友,你走不得。从来说‘胜败兵家常事’,又道是‘识时务者呼为俊杰’。今日这桩事,自此一字休提。现成的戏酒,就请你们老弟兄们在此开怀痛饮,你我作一个不打不成相遇的交情,好不好?’周三他倒也得风便转,他道:‘既承台爱,我们就在这位姑娘的面前,从这句话敬你老人家起。’当下大家上厅来,连那在场的诸位,也都加倍的高兴。我便叫人收过兵器银两,重新开戏,洗盏更酌。老弟,你想,这个过节儿得让那位十三妹姑娘首座不得?我连忙满满的斟了盅热酒送过去。他说道:‘我十三妹今日理应在此看你两家礼成,只是我孝服在身,不便宴会;再者,男女不同席。就此失陪,再图后会。’说着,出门下阶,嗖的一声,托地跳上房去,顺着那房脊,迈步如飞,连三跨五,霎时间不见踪影。我这才晓得他叫作十三妹!老弟,你听这场事的前后因由,劣兄那日要不亏这位十三妹姑娘,岂不在人轮子里把一世的英名搦尽?你道他怎的算不得我一个恩人?
“因此那天酒席一散,我也顾不得歇乏了,便要去跟寻这人。这才据我的庄客们说:‘这人三日前就投奔到此,那时因庄上正有勾当,庄客们便把他让在前街店房暂住,约他三日后再来。现在他还在店里住着。’我听了这话,便赶到店里合他相见。原来他只得母女二人,他那母亲又是个既聋且病的,看那光景,也露着十分清苦。我便要把合周三赌赛的那万金相赠,争奈他分文不取。及至我要请他母女到家养赡,他又再三推辞。问起他的来由,他说自远方避难而来,因他一家孤寡,生恐到此人地生疏,知我小小有些声名,又有几岁年纪,特来投奔,要我给他家遮掩个门户,此外一无所求。当下便合我认作师徒。他自己却在这东南上青云出山峰高处踹了一块地方,结几间茅屋,仗着他那口倭刀,自食其力,养赡老母。我除了给他送些薪水之外,凭你送他甚么,一概不收。只一个月头里,借了我些微财物,不到半月,他依然还照数还了我了。因此,直到今日,我不曾报得他一分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