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清清楚楚地谈论一下我的人生。究竟是哪些经历导致我始终无法摆脱黑暗坡上大楠树的支配呢?如果李无巨细地全都讲出来,太过冗长,不免无聊。所以我尽可能地把要说的内容加以整理,择其精要而述。
我出生于横须贺近郊一个相当富裕的商人家庭,是独生女。横须贺一带是山海相连的地方,绝不缺乏游玩的场地。如果是男孩子的话,童年时代肯定会非常快乐。父亲是个生活放纵的人,但我还是小孩子,并不了解父亲的个人状况,只觉得他和蔼可亲。
父亲非常喜好女色,但相对于身穿和服的日本传统女性,他对时髦的西方女性更感兴趣。因此他很早就让我接受李斯特和肖邦的音乐熏陶,教我演奏钢琴和小提琴。到了合适的年龄,他又送我进入横滨的教会女校去学习。这所学校三分之一的老师都是外国人,但是我入学后不久,大部分的外国教师都回国了。
这段时光是我人生中最繁花似锦的时代,对父亲没有丝毫不满。他就是要让我无拘无束地生活,要把我培养成他所憧憬的受西方教育的现代派女性,这就是父亲对我的最高要求。等我到了适婚年龄,他就招一个上门女婿来继承自己的家业。
在教会女校的时代,我告别双亲,到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寄宿。这个寄宿地点,就是坐落在黑暗坡上的洋楼。现在看来,这只能说是因缘使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当时在洋楼里居住的日本人就是玻璃工厂的老板,名叫太田。那时候,像横滨这样有很多外国人的地方还很少,崇洋媚外的父亲就向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太田老板提出,请求让我寄宿在他家。太田老板慨然允诺我寄宿在洋楼里。
但是日常生活中,我与太田一家相处并不融洽。太田老板似乎在其他地方另有情人,不怎么回来。而太田夫人以为我知道了他家的内情,对我态度冷漠,总是鸡蛋里挑骨头。我很想离开这里,另外找地方寄宿,无奈战前困难,很难找到合适的人家。并且父亲的生意也要靠太田老板关照,我甩手一走,恐怕对父亲会有不利影响。
于是我总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三楼,或读书,或弹奏风琴。弹琴有特定的时间,那之后就是看书。虽然我很想看电影或者看戏,但是太田夫人绝不允许我外出。还有,就算我买来小说,她一旦发现就会强行没收。如果我从学校回来晚了,她一定打电话到学校去询问。就这样,太田夫人渐渐开始以限制我的行动自由为乐。到了昭和十六年,社会风气出现了奇怪的变化,在学校和街头巷尾经常出现吵架与斗殴的场面。太田夫人虽然没有来找麻烦,但也很幕庆。这个人就是这样,和自己丈夫关系不好,就迁怒于我这个寄宿的学生。
那时,我只能围着洋楼转,不离开太田夫人的视野太远,她才会满足。从学校回来,不要说绕路,就是走得稍慢一些,都可能惹她生气。
所以我放学之后只好赶快回来,在洋楼附近或者玻璃工厂的范围内独自活动。当时我就是和工人们说话她都要发脾气,更不用说从学校带同学回来一起玩耍。还好,工厂里经常有附近的孩子来游戏,还有一只误闯进来的野狗成为我的伙伴。
现在看,这只野狗正是我不幸的开始,影响了我以后的人生。这只野狗浑身茶褐色,不是很大,就像我饲养的宠物一样,我经常喂它吃的。但是,也许是在外边饱受欺凌的缘故,它十分胆小,还有些神经质,只要有人接近,它就狂吠不止。我很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这只野狗,就选择了工厂内的一个偏僻角落,用绳子拴住它偷偷地喂养。对一切都有怨言的太田夫人明显地讨厌动物,我一逗弄小狗她就没有好脸色。也许当时我存在一种微妙的逆反心理,所以敢于这样做。好在拴狗的地方离洋楼不远,我跑来跑去乐此不疲。
现在回想,我为什么要那样呢?我早点把这只野狗赶走就好了。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我从学校回来,在门口和外出买菜的太田夫人擦肩而过,我问候过她以后就直上三楼,放下书包,拿了块剩面包就跑到工厂里去喂狗。前一天晚上,因为夫人盯得太紧,没有机会去喂我的宠物,导致我上午在学校里都心神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