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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第四章)(3)

时间:2012-09-0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周立波 点击:

  “大哥,咋把地扔了?”韩老六问那扔了地的人,对方不吱声,韩老六装做好心的又说:“怕是出不起花销吧?我来替你担待一两年。”他就雇人把地种上了。他种上一年,顶多二年,便成他的地。你说这地是你开的荒,你能拿出地照来?他早起来了地照。他的哥哥韩老五是大特务,衙门里的手续早就办妥了。就这么的,小户摔着汗珠子,开一两垧荒,到头都由他霸占。如今韩老六的地,东头直到山,西头直到日本开拓团。说起开拓团,也是韩家发财的地方。
  西头老宋家,租了开拓团的两垧地,种了线麻。麻快割啦,韩老六的大儿子韩世元,仗着他会日本话,领来一个日本人,走到老宋的地头,两人指指点点的,不知说些啥。“大爷,你要干啥?”老宋走到他们跟前问,胆战心惊地赔着笑。
  “我要包大段①。”韩世元仰脸回答他。
  ①包大段是租种一大段地,不叫别人种。
  “我麻都快割了,咋办呀?”
  “算你白种了。”韩世元说完,跟日本人转身往回走。到秋,老宋家的线麻给老韩家割走,老宋只得卖了马,现买线麻缴“官”麻。
  赵玉林说到这儿,抬眼瞅瞅西边,太阳快落了。黄瓜蔓子都已经绑好。他顺手摘了些黄瓜、豆角,薅了一把葱,搁在草帽里。他跟小王迈过一条条垄沟,往他家里走,一边还在低声地谈唠。
  “韩老六的事,一半天说不完呀,”赵玉林说,声音更低些,“光他动动嘴,向森田告状,搁枪崩掉的人,本屯就有好几个。那时候,黑大门楼是个阎王殿,谁敢进去?走在半道,远远看见韩老六他来了,都要趁早拐往岔道去,躲不及的,就恭恭敬敬站在道沿,等他过去,才敢动弹。你要招呼他:‘六爷,上哪去呀?’他仰起脸来,瞪着一双小绿豆眼睛说:‘你问这干啥?拦着你的道啦?’多威势呵!啊,到家了。”“头里走,头里走。”进门时,赵玉林让着小王。
  吃晚饭时,炕桌上摆着煮得粘粘巴巴的豆角,还有新鲜的黄瓜和大葱。
  “吃吧,吃完再去添。”赵玉林看见小王爱吃豆角,一碗又一碗地往上添。“王同志,别看这饭菜寒伧,头年还吃不上哩。”赵玉林咬一根蘸着酱的大葱,这样说:“你们再来晚一点,咱们都得死光了。”
  吃完了饭,小王脸上泛出年轻的红润。他交了饭钱,起身要走。赵玉林也站起身来说:
  “送送你。”
  赵玉林跟小王走在半道,小王一边走,一边说起好多翻身的道理和办法,最后,谈到本屯也得斗争地主恶霸这宗事。小王问赵玉林道:
  “你说该斗谁?”
  “你说呢?”赵玉林会意地笑着,反问一句,却不明说,“要是斗他,你敢来么?”小王又问。
  “咋不敢来?咱死也不怕。”赵玉林说完这话,小王双手紧握他右手,欢喜地说道:
  “那好,那真好,咱们是好汉一言,快马一鞭。我就往回走,明儿咱们再合计。再去联络人。”小王说罢,走了。赵玉林回到家里来,天已落黑。他媳妇在外屋刷碗。锁住在炕上爬着,看见爹回来,他跳下炕,扑到爹身上。今儿来了客,爹心里高兴,没有打他。他用小手摸摸他脸颊上的漆黑的连鬓胡子,一边告诉他:今儿捉到一只蝈蝈,明儿再去捉。又说:大河套里有好多好多的鱼,老初家的鱼帘子①给人起去了。老刘家用丝挂子②挂一筐子鱼:有黄骨子、鲫瓜子,还有狗鱼呢。
  ①一种竹片或木片编成的渔具。
  ②一种鱼网,鱼碰到,就挂上了。
  “爹,咱俩明儿也去挂。”
  “你不是要捉蝈蝈吗?”
  没有回答,锁住眼皮垂下来,前额靠在爹爹**上,发出了小小的鼾声。赵玉林抱起他来,轻轻放在炕头上,从炕琴上取下自己的一件破布衫子,盖了孩子的光身子。女人走进来,坐在炕沿上。
  “柴火烧没了。”女人说,瞅老赵一眼。这是一个跟他吃尽千辛万苦,也不抱怨的好心眼的小个子女人。
  “你先去割捆蒿子烧着吧,明儿我有事。”赵玉林说完,走到外屋,点着烟袋。女人靠着锁住躺下来,不大一会,也发出了细小的鼾声。赵玉林回来,坐在炕梢,背靠墙壁,抽着烟,他在寻思好多的事情。他想他跟韩老六是有大仇的。大前年,他躲劳工,藏在松木林子里,韩老六告诉了森田,他被抓去蹲了三个月的笆篱子①,完了送到延寿当劳工。头年他去缴租粮,过了三天期,韩老六罚他跪在铺着碗碴子的地上,碗碴子扎进他波罗盖的皮骨里,鲜血淌出来,染红了碗碴子和地面,那痛呵,直像刀子扎在心窝里。如今,要革掉这个忘八犊子的狗命,他是称心快意的。他躺下来,称心快意地抽着他的短烟袋。
  “能行吗?韩老六能像王同志说的那样容易打垮吗?”这个思想冷丁钻进他的脑瓜子,他翻来覆去,左思右想,老是睡不着。他又爬起来,摸着烟袋,走到外屋灶坑边,拨开热灰,把烟袋点上,蹲在灶坑边,一面抽烟,一面寻思。烟锅嗞嗞地响着,他想起韩家的威势,韩老五还逃亡在外省,韩老七蹽到大青顶子②里,他的儿子韩世元跑到了长春。屯子里又有他好多亲戚朋友,磕头拜把的,和三老四少③的徒弟。
  ①监牢。
  ②蹽:跑。大青顶子,松江省一带的大山名。
  ③民间秘密结社的青帮,在东北称为家理,又叫在家理的人为三老四少。“就是怕不能行呵。”他脑瓜子里又钻出这么个念头。
  “你害怕了吗,老赵哥?”脑瓜子里又显出小王的圆脸,满脸堆着笑问他。
  “我怕啥?”赵玉林抵赖,怪不好意思。小王的影子一出现,他就感到有力量,“人家年纪轻轻的,还不怕,我怕啥呢?”他想着,“小王说:关里关外,八路军有好几百万,尽好枪好炮。又说天下穷人都姓穷,天下穷人是一家。天下就是穷人多,这话真不假。明日咱去多联络些穷人,韩老六看你有本事,能拧过咱们!”他想到这,好像韩老六就在他眼前。一看到他那一双小绿豆眼睛,他就冒了火,“非革他的命,不能解这恨。”他使劲在锅台上敲着烟锅里的烟灰。
  “锁住他爹,干啥还不来睡呀?快亮天了。”赵大嫂子睡醒一觉了,在屋里叫他。他进来睡时,院子里的雄鸡已经拍打着翅膀,叫头遍了。鸡叫第三遍,他就爬起来,戴上草帽,光着上身,迈出大门,一直往工作队走去。小王躺在桌子上,正在揉眼睛,看见赵玉林进来,他赶紧起身,两个人到操场里去溜达去了。赵玉林把他昨下晚拐弯抹角,晃晃荡荡的心思,一五一十的,都告诉小王,结尾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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