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多一个人找你买它不好吗?”
“老天,你这人真是个榆木脑袋啊!知道的人多了,你还让不让我活了?你还是留我一条命吧!”
他受了大惊害一样咝咝吸气,手垂过膝。他脚步沉重地往外走去,待走到门口突然停下,绝望地回头看看我:“可你还是见了我手里的东西啊,我怎么放得下心?”
他摇摇头,咬着嘴唇,斜着眼瞟墙上的画。这样大约有五六分钟,他沮丧之极地猛拍了一下大腿:“也罢!你就用这张画把它换去吧!我可亏大了,不过谁让我这么喜欢这张画呢!算了,就这样吧,你把画摘了吧,算是让你弄着了……”
我还没来得及动,他已经把花布包放在桌上,快步走到了那张画跟前。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万磊的画。
他已经把画取下来了,咕咕哝哝说着什么,小心地用衣襟揩拭框上的灰尘。
3
这个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当我看着他抚摸画框时,终于晓悟过来,一丝不安随之袭上心头:一个不在人世的、主动送我作品的艺术家,被我这么快地将其赠品处理掉,这意味着什么?这在道义上是否亏欠?是啊,人这种奇特的生物,一旦过世了也就有了一种魔力,说不定他会在某个四维空间里给我一拳呢。
但这种不安只是一闪而过,我们的交易还是达成了。
梅子一回来就望着空荡荡的墙壁发怔,而且在一两个小时之后还要沮丧。我安慰她,并深知自己的莽撞,以至于做下了一件难以挽回的错事。
直到午夜梅子还在悒悒不快。她鄙视那个蜡染花布包起来的木盒。
我在一天多的时间里再也没有打开它。但是中午刚过,一股近似于芬芳的气息从小布包上散发出来。这是真的。一开始我没有注意,后来梅子抽动鼻子,这才引起了我的好奇。我解开布包,立刻有一股确切无疑的香气——类似于檀香一样的气味扑鼻而来。
梅子过去端详了一会儿,走开了。她说:“为一沓破纸送掉一张大画!你知道我父亲要过这画我都没有答应。万磊很少这样慷慨的,他啊,死得太早了……”
我为人间的种种残暴和不测而悲愤伤感,但仍然还是不喜欢这个人。这是没有办法的。这个城市甚至更远的地方都有人为他的画着迷,连阳子也不例外。起因颇为复杂,最初好像是海外阔佬在一个大型拍卖会上买走了他的作品,而后又是国内商人间买来买去。总之我认为画价高得出玄,有点荒诞。而这种事情单纯的梅子是很难理解的。
我以前曾告诉过她:画画的那个人是个色鬼。后来那个人遭遇了不测,我就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
我真的按照那个人的建议,制了一个薄薄的灵巧的竹片,专门用来翻阅这本秘籍。我终于发现对它怎么呵护都不过分,因为它的确是太脆弱了。纸张糟透了,是那种又黑又黄的粗纸,而且很薄。由于时间的关系,许多字迹已经模糊。显而易见,当年的写作者不仅找不到像样的纸张,而且也没有好的墨水:我断定这是用当年那种廉价药片化制的墨水写成的,一经阳光或存放时间过久,都会变得淡淡的,以至于成为浅红色——像稀薄的血色一样。我认为目前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赶紧为它做一个复本,也许这才是最可靠最急需的一件事。这样做虽然不能增加一件文物的寿命,但起码可以让内容存留下来,也许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一想今后的阅读可以不必如此费劲地翻动原件,心里也就畅快了许多。
可是在复制之前,我还得用一枝竹片轻轻掀着它,勉为其难地辨认着。眼睛累极了,心也累极了。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急性子,一辈子都当不成好学者,根本不要指望会读懂这样艰辛的著作。我曾经是一个不太好的地质工作者,一度着迷于大山里的勘测和考察——直到今天也还葆有这样的职业嗜好;当然,我在大山和野地游荡不息的这种欲望和习惯,倒很有可能是从童年时期养成的……不管怎么说,我如今离开了地质专业,背叛了心爱的地质学,一颗心却游离得越来越远。一个人的职业名头其实并不重要,正像我怀疑某些大学者肚子里空空如也一样,我压根儿就瞧不起一些徒有其名的业内人士。我现在最为满意的是,大约在两年前,我已经将自己的地质学与考古、东部游历,与我在那片平原上的事业、我所潜心探求的莱子古国——整整这一大沓子合成了一体。我想弄明白自己的来龙去脉,探究我的出生地——东部平原上的那些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