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认识的大鸟可真多:秃头老鹰、老猫头、大雕、蜷毛隼、长腿灰鹳……多么奇怪的鸟儿都有。它们的习性可不一样,叫声也不一样,“咕咕咕,关关关,哼哼哼”,这样叫着往咱跟前凑,两眼红红的吓死个人。有的大鸟是从天外飞来的,那古怪的叫声咱从来没听过,头上还长了红毛儿,就像红毛儿老鹰。天外飞来的大鸟咬得咱的后脖儿疼,有时一溜牙印儿都流血,半月好不了。疼死人了,庄稼娃儿挣再多的钱也做不了这脏活儿,这真不是人干的工作!可是那些最早招咱来这儿的人说:“好好干吧,年轻人哪,就是得干一行爱一行,行行出状元!”说这话的人压根就是畜生,他们家祖祖辈辈的女人都该是这一行的状元。最可怜的是邻村里那些姐妹,有的才十几岁就给大鸟掳了来,她们被折腾得死去活来,不出半月,都被大鸟把后脖儿上的毛儿全啄光了。有的大鸟还逼她们下蛋,让她们学鸡叫:“咯哒——咯哒——”还要学鸡那样,脱了裤子蹲在鸡窝里。她们的光身子上粘满了鸟毛,孔雀翎子和公鸡翎子在屁股上粘了一大撮,翘翘着看一眼笑死人!大鸟就为了好玩儿,拿庄稼孩子不当人待,让她们这样子在窝里走来走去。那些天外飞来的大鸟就喜欢她们扮出这模样,然后大把大把往外掏钱,一点都不吝啬。
荷荷给庆连说故事,说得玄天玄地,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怪异——他在陪她的日子里,在一个个长长的不眠之夜里,已经全都习惯了。她让他像大鸟一样和她玩,他吓坏了。她说我的好庆连啊,你快离开我吧,我已经不是人了,我跟了一只鸟精,不久就要生出一只老大的鸟蛋,到那时你就会吓得撒开丫子跑没了影儿。庆连只有这时候才觉得她说的是痴话,一个劲儿安慰她:不要紧,你就是变成了母夜叉都是我的人。她告诉他一个故事,说那是邻村的一个姐妹身上发生的真事,说得有名有姓——那姐妹比她还要晚半年来到公司,人长得说不上最好,因为最好看的是自己;不过这姑娘长得有些怪怪的,小脸儿大屁股,眉眼儿俊呢,真像一只水灵灵的小母鸡,走起路来也像母鸡那样,头往前一伸一伸的。公司里的大小头儿都喜欢上这只小母鸡了,一个个不吃不喝也要找她。要知道这些头儿脑儿都是大鸟闪化的,这是一般人不知道的,只有荷荷知道,因为大鸟的总头儿暗地里告诉过她。小母鸡一年不到就下了一只大蛋,她听说就去看了——当时人在医院里待着,是一处乡间医院,里面给隔离开来,没什么病人吵闹。小母鸡一见她就拉住双手哭啊哭啊,说要看自己生下的那只蛋。那是做妈妈的想亲生孩子的滋味啊,我们当女人的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她知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她说不知道,弄不清楚——不过她还是想看那只蛋!狠心的坏人哪,他们就是不让她看自己生下的骨肉,说反正是一只蛋,不是一个正常孩子,早就给接生的人一抬手扔了。说到这里她就哭成了泪人,拉着荷荷的手说:求求好妹妹了,你去替我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荷荷对庆连说:她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一天看到的情景。那真的是在一处大鸟窝一样的地方,记得它是用丝绵什么的做成的一个大碗模样的东西,它搁在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里。屋内什么都没有,冷飕飕的,只有这只大窝,旁边是一个背了武器的士兵。有人领她进来,条件是不许告诉任何人——这次算是大鸟头儿格外开恩,禁不住她的反复哀求才应允的——她小心地一步步走进来,走到大窝跟前,可惜个子太矮,头顶只达到那只大窝的中部。那个领她来的人搬来一个高凳,再把她扶上去,她这才得以见到窝内的东西——这一看不要紧,她差点惊叫出来……原来那大窝的中央真的是一只蛋,不过这不是一般的鸟蛋或鸡蛋,而是像最大的南瓜那么大、通体闪着肉红色的、一只椭圆形的大蛋;那壳儿好厚啊,正微微颤动——一旁有人说,这是因为眼看就要破壳而生了……她惊讶极了,心想这真的是姐妹的孩子吗?正这样想着,那个人说:“可不能让它生出来,这东西压根儿就不能留,这是老板的指示……”她吓得大叫:“这好歹也是姐妹的亲骨肉啊,你让她看一眼也好啊,求求你手下留情吧!”那个人只是冷笑,不再吱声。
第二天荷荷再求大鸟的头儿,苦苦哀求,总算被应允去观看那只大蛋破壳。她照例被扶上一只高凳。一旁的另一个人手持一只长柄木锤,要敲开那只大蛋。她央求说:“还是让它自己出来吧,这一敲还不是要弄死里面的小崽儿啊?”那人说:“这你就不懂了,这壳儿太厚了,再不敲破它,小崽儿就得憋死!你不信问问他——”旁边有一个穿白大褂、脖子上挂了听诊器的中年人,一直铁青着脸。正说着木锤就举起来,砰一声,蛋壳破了,咣咣的,汁液飞溅,一股腥膻气直刺人的鼻子。一阵浓雾似的东西从眼前飘过,让她不得不眯了一下眼。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只见像瓷碗那么厚的蛋壳已经碎成了无数屑片,所有的汁液都渐渐渗进丝绵窝里,中间只剩下了一只刚长出小白翎子的幼鸟:可怜的小家伙正极力挣脱几绺黏液,用尽力气撑着光秃秃的双翅……一阵若有若无的尖叫声从耳畔掠过——这一瞬间她突然想到,自己未来的结局也是一样,就是为某一只大鸟生下这样的一枚巨蛋……因为一种难过和绝望交织的心情,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当她重新睁开眼时,那个一直守候在一旁的医生已经踏着早就准备好的一只木梯走上去,然后伏身探向那只正在剧烈挣扎的小鸟……她看到他从衣兜里抽出了一支针管……一种极大的不祥让她大呼一声:“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