粞一直低头坐在床沿边听他的父亲和母亲舌唇弹地争吵。粞将左脚搁在右脚背上,右脚却下意识地打着拍子。
粞心里很烦。但他总是在很烦时挑一首他喜欢的歌默默地在心里头哼。他觉得这能使他心里头的烦少一些。
外面在下雨。是今年来的头一场大雨,前些时虽说也下了雨。可那雨却是细如粉末的,粞想,索性再下大些,大到可将房子下塌的地步,这一来,他一人就永远永远安静了。粞刚产生这个念头就觉得自已好笑得很。
母亲说"你还有脸回这个家。如果换了我,早就在过长江时跳下去了。"
父亲说:"我为什么不回?这是我的家,你是我老婆,粞是我儿子(还有华和娟是我女儿,我不回这里又回哪里?"
母亲说"你还有脸提华?你还有脸提娟?你还有脸提粞?你还有脸做丈夫和父亲?当初你怎么不想到他们,你怎么不想到我?你怎么不识到你做丈夫和父亲的一份责任?"
母亲虽是做的数学教师,但吵起架来却好用一连串的排比。粞不觉有点好笑。可粞同时也想到了华和娟,想到她俩蜡黄的苍老的老妈子似的脸和粗糙如锉的手,粞便笑不起来了。
父亲说:那是什么时候?我有多大的压力;我不走,未必留下来让人家斗死?"
母亲冷冷一笑,说:"好充分的理由。那为什么不辞而别,为什么……为什么把家里的一点存款统统带走?"
母亲永远仇恨这件事。母亲的仇恨就如这墙砖的颜色,任凭多少年风雨的冲刷都仍鲜艳如故。母亲那一天欲哭无泪,只是突然地将很多很多东西看透了看穿了。粞的目光从脚上转到了窗外正哗哗地浇着的大雨上。大雨仿佛使空间晶莹透明又仿佛使空间迷蒙混沌。浸过雨小的红砖墙将颓旧了的红砖楼房忽地涂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情调
父亲说:"我一个人漂泊在外,没钱怎么生活?你好孬还有工资,还能支撑一阵子,我呢?我呢?除了一顶反革命帽子,什么也没有。你怎么不多想想我?人家的妻子碰到这种事,变卖家当也要让自己的丈夫带足钱。你却只想着自己,只想着那点存款。
"母亲气得唇发白,母亲说,"你,你,无赖;"
父亲说:"争论归争论,不要污辱人格;你骂我无赖、我若也反骂你无耻,这样骂下去,跟卖肉的扫垃圾的人有什么两样?"
母亲哭了起来。母亲斗嘴皮永远斗不过父亲。母亲这辈子都败在父亲手上。母亲求援似地望着粞。
粞朝母亲摊摊手;表示出一种无可奈何。粞想或许他该帮帮他母亲。这二十几年,他母亲太苦了,而他的父亲,的确有些无赖,粞下意识地攒了攒拳头、他知道他若上去帮他的母亲,唯一能做的就是揍他父亲一顿。
粞的父亲坐在一张低矮的小竹凳上。小竹凳还是粞当年在学校学农劳动时从乡下买回的,那一年,他的母亲站在小凳上往柜上堆棉絮,不小心将家里原来的小木凳踩垮了,以后,他的母亲洗衣服时便总是蹲着。有一天,粞放学回来,看见母亲蹲在那里为他洗被子、身体的重心不断从左脚移到右脚又从右脚移到左脚,反复地交换。粞当时心头热了一下,但没说什么。后来学农时,他从房东手上买下了这张小竹凳,粞将小竹凳递给母亲时,粞虽然已经转过了身体,但他还是感觉到了母亲的眼睛突然一亮。
粞的父亲大约是背部很痒、不断地扭动着身体,使衬里的衣服可以挠挠背。小竹凳随他的扭动而发出吱吱声。粞的父亲非常非常地苍老,老得仿佛比他的本人的实际年龄大了二十岁。父亲才六十出头、比对门八十六岁的周会计还显得龙钟和憔悴。父亲的两眼已被严重的未曾得到有效控制的白内障所困扰,双手肿大的关节使之仿佛画上的龙爪。粞的父亲一身乡下人装束,连说话都是一口乡音。这使粞很难将他早年在重庆上大学的形象联系起来想。时光的流水并没能将母亲的仇恨冲散,却将父亲的人形冲变了样。粞望着父亲的脸父亲的眼父亲的手和父亲着的衣褂蹬的球鞋,粞觉出自己的手臂软软的,它无论如何也举不起来,无论如何也无法迎向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