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很多个夜晚父亲都要守在电话总机前值夜班,那时的夜晚,要么没有电话,要么是重要的电话,有些地方通讯不畅而事情又很紧急,他只能连夜赶过去。 记得邮电部摄影专家来张家界制作风光邮票时,他带领摄影专家在山间风餐露宿,为了选择最佳的角度取景,为了等来最美的白雪或红日,一去就是好多天。 记得当时公园内只有一个金鞭岩饭店,很多游客同时涌入没有地方住宿,父亲的热心肠就像山寨的喜鹊,常会带回家一些无处投宿的游客,安排陌生小女孩同我一起睡,给成人游客打地铺。 记得父亲为了解决大雪封山单位同事没菜吃的问题,他常常带头在山坡上种菜,未雨绸缪,自力更生。 …… 就这样,厮守清贫,浇灌汗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工作到了退休年龄。 记得父亲退休后的第一天,和往常一样起得很早,把整个单位全扫了一遍,甚至扫到大街上。第二天,又继续重复。同事们都知道父亲早把张家界当成了第二故乡,看他退而不休,纷纷建议他继续工作,他也不拒绝,直到65岁才彻底退下来。但他仍坚持每天早起打扫单位,然后种花种菜,家门前,单位门前,甚至公园的大路旁,都有他精心侍弄的各类花卉。后山坡上有他种满的当季蔬菜,吃不完他就送到单位食堂。 看着父亲老有所乐,并且是在山清水秀的大自然氧吧中,没有垃圾,没有是非,我为父亲能如此安度晚年而高兴。辛苦了一辈子,早该在这远离喧嚣的公园过过神仙日子了。 可让我们一家人难受的是,我们的房子要强行拆除了。因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向张家界亮了黄牌:钢筋水泥建筑充斥核心景区,公园有了城镇化趋势,原始植被被破坏失去了它独特的美学价值。 像所有安土重迁的山寨人一样,告别真的不容易。20多年来,父亲作为张家界开荒斩草的第一代建设者,默默工作,不求回报,让一个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变成了闻名中外的森林公园、自然遗产、地质公园,可父亲却不能在自己洒下汗水的深深爱着的土地上慢慢老去。 父亲又陷入沉默。更多时候,看着他在山头、溪边、林间发呆,清瘦笔直的背影宛如武陵深处的一座石峰。 多日的挣扎,父亲终于发话了:“走吧,我们还是下山吧。” 母亲不答应了:“凭么子(土家语”什么“)叫来就来,叫走就走。”住久了,母亲也有了深深的感情。 “你晓得么子(土家语”什么“),再不走我们就是历史的罪人了。20多年前发现了张家界,20多年开发了张家界,再住下去会毁掉张家界的。你看,金鞭溪还有以前清亮吗?鸟兽还有以前多吗?到处都是餐馆商店,住在这儿有么子(土家语”什么“)味?” “你就不晓得为各人(土家语”自己“)想想,你那门(土家语”怎么“)那么憨(傻)?你就不想住在这儿可多活几年?” “你这个婆娘头发长见识短,你就不想想子孙后代,再住下去就是断子孙口粮?” “黄石寨索道不拆,天子山索道不拆,百龙电梯不拆,那么多外地老板跑到这里搞破坏发旅游财不赶下山,我们住在这里就破坏了?你天天扫马路、种花种菜,是破坏环境吗?你一辈子就那么憨(傻)。” …… 父亲说服不了母亲,可闹归闹,吵归吵,母亲最终还是依了父亲。 20多年来,青丝成白发,离开时,父亲什么也没带走。反而,留下了他亲手种下的花花草草。 如今,我偶尔还会回公园转转,可爬过的杉树,坐过的石凳,看过的夕阳,听过的流水,已被时间掩埋。一堆堆瓦砾上,许多只蝴蝶在自由舞蹈,唯有父亲的花花草草还在旺盛地生长着,也许它们想顽强地见证,那些年,这儿有个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