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将陶业断绝?呀呀夫司基!出卖古物?学者可以得些回扣。我对于新学者的希望连半点也不能存留了。我没心再细问,我简直不屑于再与他说话了。我只觉得应当抱着那些古物痛哭一场。不必再问了,政府是以出卖古物为财政来源之一,新学者是只管拿回扣,和报告卖出的古物价值,这还有什么可问的。但是,我还是问了一句:“假如这些东西也卖空了,大家再也拿不到回扣,又怎办呢?”
“呀呀夫司基!”
我明白了,呀呀夫司基比小蝎的“敷衍”又多着一万多分的敷衍。我恨猫拉夫司基,更恨他的呀呀夫司基。
吃惯了迷叶是不善于动气的,我居然没打猫拉夫司基两个嘴巴子。我似乎想开了,一个中国人何苦替猫人的事动气呢。我看清了:猫国的新学者只是到过外国,看了些,或是听了些,最新的排列方法。他们根本没有丝毫判断力,根本不懂哪是好,哪是坏,只凭听来的一点新排列方法来混饭吃。陶业绝断了是多么可惜的事,只值得个呀呀夫司基!出售古物是多么痛心的事,还是个呀呀夫司基!没有骨气,没有判断力,没有人格,他们只是在外国去了一遭,而后自号为学者,以便舒舒服服的呀呀夫司基!
我并没向猫拉夫司基打个招呼便跑了出来。我好象听见那些空屋子里都有些呜咽的声音,好象看见一些鬼影都掩面而泣。设若我是那些古物,假如古物是有魂灵的东西,我必定把那出卖我的和那些新学者全弄得七窍流血而亡!
到了街上,我的心平静了些。在这种黑暗社会中,把古物卖给外国未必不是古物的福气。偷盗,毁坏,是猫人最惯于作的事,与其叫他们自己把历史上宝物给毁坏了,一定不如拿到外国去保存着。不过,这只是对古物而言,而决不能拿来原谅猫拉夫司基。出卖古物自然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但是他那点靦不为耻的态度是无可原谅的。他似乎根本不晓得什么叫作耻辱。历史的骄傲,据我看,是人类最难消灭的一点根性。可是猫国青年们竟自会丝毫不动感情的断送自家历史上的宝贝,况且猫拉夫司基还是个学者,学者这样,不识字的人们该当怎样呢。我对猫国复兴的希望算是连根烂的一点也没有了。努力过度有时候也足以使个人或国家死亡,但是我不能不钦佩因努力而吐血身亡的。猫拉夫司基们只懂得呀呀夫司基,无望!
无心再去会别个新学者了。也不愿再看别的文化机关。多见一个人多减去我对“理想的人”的一分希望,多看一个机关多使我落几点泪,何苦呢!小蝎是可佩服的,他不领着我来看,也不事先给我说明,他先叫我自己看,这是有言外之意的。
路过一个图书馆,我不想进去看,恐怕又中了空城计。从里边走出一群学生来,当然是阅书的了,又引起我的参观欲。图书馆的建筑很不错,虽然看着象年久失修的样子,可是并没有塌倒的地方。
一进大门,墙上有几个好似刚写好的白字:“图书馆革命。”图书馆向谁革命呢?我是个不十分聪明的人,不能立刻猜透。往里走了两步,只顾看墙上的字,冷不防我的腿被人抱住了,“救命!”地上有人喊了一声。
地上躺着十来个人呢,抱住我的腿的那位是,我认出来,新学者之一。他们的手脚都捆着呢。我把他们全放开,大家全象放生的鱼一气儿跑出多远去,只剩下那位新学者。“怎么回事?”我问。
“又革命了!这回是图书馆革命!”他很惊惶的说。“图书馆革了谁的命?”
“人家革了图书馆的命!先生请看,”他指了指他的腿部。
噢,他原来穿上了一条短裤子。但是穿上裤子与图书馆革命有什么关系呢?
“先生不是穿裤子吗?我们几个学者是以介绍外国学问道德风俗为职志的,所以我们也开始穿裤子。”他说:“这是一种革命事业。”
“革命事业没有这么容易的!”我心里说。
“我穿上裤子,可糟了,隔壁的大学学生见我这革命行为,全找了我来,叫我给他们每人一条裤子。我是图书馆馆长,我卖出去的书向来是要给学生们一点钱的,因为学生很有些位信仰‘大家夫司基主义’的。我不能不卖书,不卖书便没法活着,卖书不能不分给他们一点钱,大家夫司基的信仰者是很会杀人的。可是,大家夫司基惯了,今天他们看见我穿上裤子,也要大家夫司基,我哪有钱给大家都作裤子,于是他们反革命起来;我穿裤子是革命事业,他们穿不上裤子又来革我的命,于是把我们全绑起来,把我那一点积蓄全抢了去!”
“他们倒没抢图书?”我不大关心个人的得失,我要看的是图书馆。
“不能抢去什么,图书在十五年前就卖完了,我们现在专作整理的工作。”
“没书还整理什么呢?”
“整理房屋,预备革命一下,把图书室改成一座旅馆,名称上还叫图书馆,实际上可以租出去收点租,本来此地已经驻过许多次兵,别人住自然比兵们要规矩一点的。”我真佩服了猫人,因为佩服他们,我不敢再往下听了;恐怕由佩服而改为骂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