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鹰不言语了,我只听着他的粗声喘气。我不是英雄崇拜者,可是我不能不钦佩他;他是个被万人唾骂的,这样的人不是立在浮浅的崇拜心理上的英雄,而是个替一切猫人雪耻的牺牲者,他是个教主。
小蝎回来了。他向来没这么晚回来过,这一定是有特别的事故。
“我来了!”大鹰立起来,扑过小蝎去。
“来得好!”小蝎抱住大鹰。二人痛哭起来。
我知道事情是极严重了,虽然我不明白其中的底细。“但是,”小蝎说,他似乎知道大鹰已经明白一切,所以从半中腰里说起:“你来并没有多少用处。”
“我知道,不但没用,反有碍于你的工作,但是我不能不来;死的机会到了。”大鹰说。两个人都坐下了。“你怎么死?”小蝎问。
“死在战场的虚荣,我只好让给你。我愿不光荣的死,可是死得并非全无作用。你已有了多少人?”
“不多。父亲的兵,没打全退下来了。别人的兵也预备退,只有大蝇的人或者可以听我调遣;可是,他们如果听到你在这里,这‘或者’便无望了。”
“我知道,”大鹰极镇静的说:“你能不能把你父亲的兵拿过来?”
“没有多少希望。”
“假如你杀一两个军官,示威一下呢?”
“我父亲的军权并没交给我。”
“假如你造些谣,说:我有许多兵,而不受你的调遣——”
“那可以,虽然你没有一个兵,可是我说你有十万人,也有人相信。还怎样?”
“杀了我,把我的头悬在街上,给不受你调遣的兵将下个警告,怎样?”
“方法不错,只是我还得造谣,说我父亲已经把军权让给我。”
“也只好造谣,敌人已经快到了,能多得一个兵便多得一个。好吧,朋友,我去自尽吧,省得你不好下手杀我。”大鹰抱住了小蝎,可是谁也没哭。
“等等!”我的声音已经岔了。“等等!你们二位这样作,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没有好处。”大鹰还是非常镇静:“一点好处也没有。敌人的兵多,器械好,出我们全国的力量也未必战胜。可是,万一我们俩的工作有些影响呢,也许就是猫国的一大转机。敌人是已经料到,我们决不敢,也不肯,抵抗;我们俩,假如没有别的好处,至少给敌人这种轻视我们一些惩戒。假如没人响应我们呢,那就很简单了:猫国该亡,我们俩该死,无所谓牺牲,无所谓光荣,活着没作亡国的事,死了免作亡国奴,良心是大于生命的,如是而已。再见,地球先生。”“大鹰,”小蝎叫住他,“四十片迷叶可以死得舒服些。”“也好,”大鹰笑了:“活着为不吃迷叶,被人指为假冒为善;死时为吃迷叶,好为人们证实我是假冒为善,生命是多么曲折的东西!好吧,叫迷拿迷叶来。我也不用到外边去了,你们看着我断气吧。死时有朋友在面前到底觉得多些人味。”迷把迷叶拿来,转身就走了。
大鹰一片一片的嚼食,似乎不愿再说什么。
“你的儿子呢?”小蝎问,问完似乎又后悔了,“噢,我不应当问这个!”
“没关系,”大鹰低声的说:“国家将亡,还顾得儿子!”他继续的吃,渐渐的嚼得很慢了,大概嘴已麻木过去。“我要睡了,”他极慢的说。说完倒在地上。
待了半天,我摸了摸他的手,还很温软。他极低微的说了声:“谢谢!”这是他的末一句话。虽然一直到夜半他还未曾断气,可是没再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