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与主任的战斗虽然不很热闹,她可是没省了力量。本来身体就不甚好,加上这一气,她到家就病了。在精神上,胜利是她的;事实上,她的高傲的办法使主任得去便宜。她这种由人格上进攻的战法,在二十年前或者还能大获全胜;主任是读书要脸面的人呀,按老规矩说。按老规矩,王朗是可以被骂死的呀。可是,现在的主任只求事情过得去:开除了,学生不要求回来,这岂不很顺手;骂几句算得了什么?老太太白费了力气,没把主任怎样了。她觉出她该死了。她一辈子站在礼义廉耻上,中等人家的规矩上,现在这些似乎已不存在了。她越想越气。
天赐很难过。妈妈为他的事气病,没想到的事。遇到实际上的问题,他不能再想象,因为眼前的事是那么真切显明,他没法再游戏似的去处置。妈妈生病,事儿太郑重,他不能再“假装”怎样了。他能假装看见学校房上有十一个背单刀的,因为那里的事不切近;妈妈是真哼哼呢,妈妈真是为他的事而生病。这里边有他!他迷了头。他着了急:为妈妈去找药,为妈妈去倒开水,他一心的希望妈妈好了。可是妈妈的病越来越沉重。他愿常问问妈妈好些没有?妈妈的身上疼,他愿说——我给轻轻捶一捶?可是,他说不出口,他在屋中打转,说不出。妈妈说他没良心,纪妈责备他不懂事。他有口难辩。在家里,在学校里,一向是生闷气的时候多;同情往往引起是非,而且孤高使他不愿逢迎。他会说故事,可是这并不能使他对人甜言蜜语的。遇到了真事,他怕。在想象里他能郑重;在真事里他不能想象,因而也不能郑重。他真愿安慰安慰妈妈,可是妈妈是真病了,怎能假装的去问呢?不假装的还有什么可说呢?
妈妈和一般的六十多岁的老人一样,有病便想到了死,而且很怕死。这倒不一定是只怕自己不吸气而去住棺材,死的难堪是因为别人还活着。死去也放心不下活着的,这使死成为不舒服的事。越到将死越觉出自己的重要,不然这辈子岂不是白活?她设若死去,她自己盘算:天赐该怎办呢?老头子由谁照应呢?那点产业由谁管理呢?……越想越觉得自己死不得,而死也就更可怕。有一分痛苦,她想着是两分,死越可怕,病势便越发仿佛特别的沉重。她夜夜差不多梦见死鬼!
在亲戚们的心中,牛老太太死在牛老头儿的前头是更有些道理的。他们惹不起她,可是她若在最后结个人缘的话,顶好是先死。他们自然没法把她弄死;她自己生病可是天随人愿,他们听说她病了都觉着心里痛快。他们拿着礼物来看她,安慰她,同时也是为看看她到底死得了死不了;设若她的气色正合乎他们所希望的,那点礼物算是没白扔了。天天有人来看她,也很细心的观察天赐。天赐直发毛咕。在他们心中,老太太要是一病不起,他们会想法叫牛家的财产落在牛家人的手里。天赐觉得他们的眼角有点不是劲儿。
牛老者给太太请了医生。医生诊了脉,说不怕;吃两剂小药就会好的。他开了二十味小药。牛老太太吃了一剂,病更重了,二十味小药没有一味有用的。又换了位医生,另开了二十味小药;这二十味大概是太有用了,拿得老太太说起胡话。
妈妈不象样儿了。在灯下,她十分的可怕。她闭着眼,嘴唇动得很快,有时出声,有时无声,自己叨念。有时她手摸着褥边:“对了,你拿这二十去吧;那三十你不能动!”她睁开了眼,向四外找:“走啦?拿了钱就走!早知道,少给他……”她楞起来,吧唧了两下:“给我点水喝!”天赐大着胆给了妈点水,妈咽了半口,“不是味!”天赐没了主意。他没想到妈妈会有这么一天。他和妈妈的感情不算顶好,可是妈妈到底操持着一切,妈妈是不可少的。妈叫他呢:“福官,这来!”天赐挨近了妈妈。“我呀,大概不行了。把抽屉里的小白布包递给我!”天赐找到了小包,要叫声妈,可没叫出来,他的泪下来了。他没和妈这样亲密过,妈向来不和他说什么知心的话。“打开,有个小印,小图章,不是?你带着它,那是你外祖父的图章。你呀,福官,要强,读书,作个一官半职的,我在地下喜欢。你外祖作过官!老带着它,看见它就如同看见我,明白不?”
天赐说不出来什么。他想不出作官有什么意义,也顾不得想。他心中飘飘忽忽的。他看见了死。妈又说话呢,说的与他没关系。这不象妈,妈永远不乱讲话!妈又睡去,全身一点都不动,嘴张着些,有些不顺畅的呼吸声儿。越看越不象妈了,她没了规矩,没了款式,就是那么一架瘦东西。她的身上各处似乎都缩小了,看不出一点精力来。这不是会管理一切的妈妈。他不敢再看,转脸去看灯。屋中有些药味。他仿佛是在梦里。他跑去喊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