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灭(3)
时间:2012-10-0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老舍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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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悲苦发泄了以后,她细细的盘算:必须除掉这个祸胎。她太爱纯,不能为一个未来的把纯饿坏。纯是头一个,也得是最好的。但是,应当不应当这么办呢?母性使她迟疑起来,她得和文商议。
文没有主张。梅如愿意,便那么办。但是,怕有危险呢!他愿花些钱作为赎罪的罚金,可是钱在哪里呢?他不能对梅提到钱的困难,梅并非是去享受。假如梅为眼前的省钱而延迟不决,直到新的生命降生下来,那又怎样办?哪个孩子不是用金子养起的呢?他没主意,金钱锁住那未生的生命,痛苦围困住了梅——女人。痛苦老是妇女的。
几个医院都打听了。法国医院是天主教的,绝对不管打胎。美国医院是耶稣教的,不能办这种事。私立的小医院们愿意作这种买卖,可是看着就不保险。只有亚陆医院是专门作这个的,手术费高,宿膳费高,可是有经验,有设备,而且愿意杀戮中国的胎儿。
去还是不去呢?
去还是不去呢?
生还是灭呢?在这复杂而无意义的文化里?
梅下了决心,去!
文勇敢起来,当了他的表,戒指……去!
梅住二等七号。没带铺盖,而医院并不预备被褥;文得回家取。
取来铺盖,七号已站满了小脚大娘,等梅选用。医院的护士只管陪着大夫来,和测温度;其余的事必须雇用小脚大娘,因为中国人喜欢这样。梅只好选用了一位——王大娘。
王大娘被选,登时报告一切:八号是打胎的——十五岁的小妞,七个月的肚子,前两天用了撑子,叫唤了两夜。昨天已经打下来,今天已经唱着玩了。她的野汉子是三十多岁的掌柜的。第九号是打胎的,一位女教员。她的野汉子陪着她住院;已经打完了,正商量着结婚。为什么不省下这回事呢?谁知道。第十号是打胎的,可不是位小姐(王大娘似乎不大重视太太而打胎的),而小孩也不是她丈夫的。第十一号可不是打胎的,已经住了两个多月,夫妇都害胃病,天天吃中国药,专为在这儿可以痛快的吃大烟。
她刚要报告第十二号,进来一群人:送牛奶的问定奶不定,卖报的吆喝报,三仙斋锅贴铺报告承办伙食,卖瓜子的让瓜子,香烟……王大娘代为说明:“太太,这儿比市场还方便。要不怎么永远没有闲房呢,老住得满满的,贵点,真方便呢。抽大烟没人敢抄,巡警也怕东洋人不是?”
八号的小妞又唱呢,紧接着九号开了留声机,唱着《玉堂春》。文想抱起小纯,马上回家。可是梅不动。纯洁与勇敢是他的孩子与妻,因他而放在这里——这提倡蹂躏女性的地方,这凭着金钱遮掩所谓丑德的地方,这使异国人杀害胎儿的地方!
他想叫梅同他回家,可是他是祸首,他没有管辖她的权利。他和那些“野汉子”是同类。
王大娘问:先生也住在这里吗?好去找铺板。这里是可以住一家子的,可以随意作饭吃。
文回答不出。
“少爷可真俊!”王大娘夸奖小纯:“几个月了?”看他们无意回答,继续下去:“一共有几位少爷了?”梅用无聊与厌烦挤出一点笑来:“头一个。”
“哟!就这一位呀!?为什么,啊,何不留着小的呢?不是一共才俩?”
文不由的拿起帽子来。可是小纯不许爸走,伸着小手向他啊啊。他把帽扣在头上,抱过纯来,坐在床沿上。九号又换了戏片。
载一九三四年八月《文学》第三卷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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