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对方一定要问哪儿不舒服。
这个回答必然启混,过于具体容易使对方焦虑,并产生找医生的念头。像头疼,肚子疼这两种常见病,就是医生也无法鉴别。但讨厌的是说这两处疼要冒被迫服药的危险,谁家没有几片阿斯匹林颠茄什么的?
最理想又最安全最令对方摸不着头脑的回答应该是:
我哪儿都不舒服!”为了避免进一步地刨根问底,这时就要离桌向床所在地疾步而行,尽快躺好,闭上眼,作昏沉状,这样遇到难以回答的问题便可以置之不理。
人一倒在床上,似乎病就已成既成事实,很少有人哪怕是最不信任别人的人好意思问一句:“你是不是装的?!
人们,特别是亲属,只会焦急地问:“要不要请医生?要不要吃点药?要不要试体温?要不要给你做点病号饭?”
对前面的三个问题可以一概拒绝,最后一个问题可以酌情处理,要是真没吃饭,想吃,可以虚弱地点点头,一会儿吧。”在拒绝请医生送红的同时应该对病情的严重程度作个澄清和解释,否则亲人会纠缠不休的。
“不要紧,没那么严重,我这是老毛病了,歇一会儿就好。我什么都不需要,只希望你能陪我一会儿,晚上别出去了……行么?”一个病人用那种恳切、伤感、甚至还有点因为自己的一时软弱而羞怯的目光望着你,同时辅以蜡黄灰暗的脸色、蓬乱的头发和颤巍巍的嘴唇,想加强效果还可以突然伸出一只在被窝里捂得滚汤的手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谁能受得了?
何况一个孩子。马林生这一绝招百试不爽,每次不但达到了把马锐留在家里的目的,还唤起、增强了儿子对他的感情,马锐每睹此状总是又难受又同情同时还挺感动。
父子俩度过了很多如此这般心心相印的夜晚。
后果,马锐也开始有点产生怀疑。并非马林生的演技出了破绽,依然是那么活灵活现、炉火纯青,而是发病次数太频繁了。总是在他晚上打算出门前那么突然地发生,而后又在当晚晚些时候最长不超过第二天奇迹般地没事了。一个人老是嚷嚷自己有病却又一次都不去看药也不吃,这就难免让人怀疑。那些总是被马锐的缺席影响了聚会因而十分扫兴不耐烦的男孩儿,建议马锐给他那多病又无药可医的爸爸吃点安眠药,“让他在你出门时自觉省得误你的事——你在家任务不也是哄他睡觉?”马锐把这个建议郑重传达给他爸爸,发现他爸爸自此后身体逐渐健康,就是偶尔不舒服也能一个人呆在家里了。
马林生昏欲睡,他感到右眼疼痛已经减弱,虽未完全消失但已渐渐为一种麻痹感所代替,热敷的患处,血流加快,肌肤膨胀,其余半张脸感觉麻木。眼上的毛巾已经毫无热气了。
日光悄移,他虽闭着眼也能感到屋里暗了下来。一股脆弱的情感蓦地袭遍他的全身,鼻腔顷刻堵塞了,如同那个五光十色节日之夜……当时他站在值勤警察的三轮摩托旁,目堵着充满视野的跳跃不休的彩色喷泉,像一个寻找奶嘴的婴儿急切地渴望与人亲切,向人倾诉。他用余光瞟着那个和他并肩站立魁梧、面无表情的警察,真想一把抱着他肩头,如果他能像石雕一样毫无反应的话。为了使自己不致做出什么蠢事,他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一手握着打火机凑到烟前去点火。打火机锵然点燃的那穗金黄的火苗,照亮了一张含笑光洁的小脸……火苗熄灭了,那张脸也隐没了以眼前仍是哗哗喷溅的喷泉和不停闪换色彩的灯光以及那一小撮默默呆立的人。他徒劳地再产次按动打火机,除了那束火苗这次他眼前什么也没有。他像祭奠似的让火苗持续地在他眼前燃烧,目光愈锐利眼前愈是漆黑一团。
他松手让火熄灭了,那个无名少女的苍白、模糊的影子在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就像痒处,经过猛烈抓挠后,那感觉又在麻木中悄悄回到原处。他脑海中的少女与其说是一个眉眼俱在的视觉形象,不如说是一些俏丽的句子和形容词所引发的联想:她很恬淡……明眸皓齿……粲然一笑……概念很清楚,形象模糊。事实上,尽管他深深怀念,但那个少女的模样在他记忆里无可挽回地褪色,像烟圈一样无法在空气中保持形状。他只能在虚幻的场景、对话中演绎她,匀勒她,使她以一种活生生的感觉存在于他的生活之中。
他想她也一定正手插在兜里站在城里某处的喷水池前平静地欣赏——在这个夜晚。
霓虹般变幻的灯光正映照着她如同斯时斯地正映着他。她身旁或者身后一定也有警察,就像街头草坪的雕塑成为整个景致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些警察的不知疲倦使女人单身在这个城市的夜晚徘徊有了一种安全感。当另一个同样单身男人在夜色中黑魅魅地向她靠近,她不会感到威胁和恐惧,她会相当平和、镇定,至多有几分警惕地放他到互相能看得清对方脸的跟前来。他早就在考虑第三次见面的地点,不能总是在书店。尽管他们已经很熟了——如果第二次见面是真的话——但书店毕竟是个肃穆,使人拘束的场所。在这种地方人们要是不谈书,无论谈什么都显得粗俗。总是谈书自然会使人觉得你有头脑、趣味高尚,但也很容易使人肃然起敬、自愧弗如——
万一她觉得高攀不上呢?这岂不是弄巧成拙?她只拿他当个老师,心甘情愿做他的小学生。做了人家老师,他怎么能不收起那份邪念以庄重、慈祥要求自己的一言一行?况且书店内还有那么些熟了解他的同事逡巡着,那些娘们儿眼又尖记性又好,不会注意不到他“再三”关照这个女读者。当然他不怕,他最多是显得贱了点,色迷迷了点——一个光棍还不该色迷迷么?除此之外还能说他什么?但毕竟影响他淋漓尽致地发挥,他的真奇句妙语才不想让那爱嘲笑人的,趣味低级的家伙们,让第三个人听到。
对,就是这个夜晚这个喷水池边好!万众欢腾正映衬双方形影相吊,很容易找到共同语言,并把话越说越投机。
当然她一眼认出了他。什么表情呢?既惊且喜……喜从何来?当然是正落寞惆怅意外遇知音,说曹操,曹操到。为什么她不能也像他怀念她一样思念他?这么想是不是有点强加于人的味道?没准她压根也不惆怅什么也没想就是出来转转或者就是想别人。管她呢!
接下来是相视无语,然后双方两眼闪闪发光,眼泪流下来了……大孟浪太生硬!虽然一切尽在自我掌握之中任我驰骋,但多少,也要遵循些创作规律。胡来自己也没兴致了,何不直接上床?要像真的一样才有趣,何况自己一见她也不想哭了,兴致来了——光想想就已相当振奋。
马林生兴奋地往喷水池前那群人走近几步,似乎真希望在那群人,在喷水池前后左右发现她。
他们像一对常见面的老朋友那样很随便地聊起来,这次再不互相通报姓名就有些不自然了。她叫什么呢?真起个全名全姓未免煞有介事,不妨先用字母代替,就用S吧。这字母的形状也很接近她的体态。S是干什么的呢?学生?这未免有勾引少女之嫌,她住在哪儿?家里都有什么人?马林生如此散漫一想顿觉无边无际,势必陷入繁琐中,就像真的给一家人上户口找工作那么麻烦,而且,真给她组织出一个完整的家庭,他今后关于他们关系的想象又不能不有所顾忌。他再把S的父亲设计成一个不会说话的老好人恐怕也不能看着女儿和他鬼混无动于衷。另外,S每次出来约会都将需要一修理的,为什么能够随叫随到。很晚不回家?
就让她是个孤儿吧!
不必多说,他们已经很了解了,他们无意互相隐瞒,由于马林生没有为S预置可供交代的背景资料,因而这段话只能略去,总之一句话,这是个无牵无挂没主儿的姑娘。想到这里马林生灵魂深处私心一闪念可不可以是个富有的女继承人,不受夸耀的那种?很快,他就唾弃了自己的这个念头,如果不算有辱斯文也只能是痴心忘想。
轮到自己介绍情况时马林生真有点觉得自己拿不出手了,从没自轻自贱过的人这会儿也艳羡那些虚衔浮名家底殷实的人了。他把自己换到S的角度设身处地地想了想,也确实觉得自己不可爱,没什么号召力。当然,他可以一千遍一万遍地自我安慰:S就是个弱富爱贫的人!就喜欢那种什么也不是的人!真是什么真有什么——她还看不上呢!但毕竟有些气短,刹那间似乎连整个故事的基础、可信性都动摇了。他一边踱步一边剧烈地咳嗽着表情痛苦。
他根本没兴趣替自己设想那些委婉、遮遮掩掩、藏头露尾的台词。他宁肯跳过这场矣。既然她是孤儿为什么他自己不能是个外星人?跟这个世界上一切代表虚荣和势利的世俗名物毫无关系。他只想象出了一个细致的场面:当他告诉S自己的身份、姓名,S睁着她那双可爱的眼睛,略有些顽皮(丝毫没有调侃、遗憾的意思)地对他说:“我还一直以为你是微服私访的那本书作者呢。”
他喜欢这个虽然并非事实但令人愉快的误会。他完全有理由让人误会,他对每本书的理解虽然不敢说在人家作者之上,起码也是各有千秋。
这个情节和那句惟一的稍嫌拗口但表达完整的台词(他坚持不肯去掉“微服私访”四个字)规划出后,他的心情好多了,已经不咳嗽了。一个情节的展开带动着其他情节也随之展开,关起伏有致地滚滚向前……S问他为什么不在家呆着吃饭做游戏,孤魂似的跑到街上来乱转。他可以据实回答被儿子撵了出来,这既可以令人发笑也可以若入同情。他问她为什么也一个人在街上转,看她年龄不可能被孩子撵出来倒像是被家长赶出来。不但巧妙地恭维了她年轻同时还自然触到了她的隐处。
S黯然神伤或坦然自若,告诉他她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实际上她出来在大街上闲逛是因为不愿意在节日之夜一个人呆在家里,孤独寂寞溢于言表。
显然他不能主动提议毛遂自荐前去就伴儿,必须由S提出邀请。为什么不呢?一个单独在家害怕一个又无处可去,再合理也没有了,一点不淫荡。
他迟疑或者干脆当即答应了随便采取哪种态度,反正他接受了她的好意。他想给他们找个更舒服的窝继续这场艳遇。既然自己能够指挥一切调动一切,何苦老站在街上清谈?
S的家不远,应该是幢楼,楼房便于不引人注意地偷偷进出,房内又自成体系,适合这种不希望引起公众议论的男女幽会。S家不要搞得很豪华,不应太脱离中国人民的生活水平,但要舒适、干净、应有尽有。譬如有啤酒、清凉饲料、咖啡和各色上等茶叶,他可以每样儿都来点。这不能算奢侈,也就是中等水准,不要一方面承认生活水平提高了一方面想起老百姓日常解渴就以为是拿个大茶缸子足灌。
听说他没吃饭,S给他拿出月饼或用面包片夹火腿抹蛋黄酱做了几个三明治,虽然他更想来碗红烧肉大米饭,但也凑合了。可以申请下碗挂面,这样既不逾礼又显得亲热,拿自己不当外人。对了,还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既不亏待肚子又更富于情调。这个情节应重新安排为:S早已做好一桌盛宴,但自己没情绪吃,一扔筷子跑出来了。他一去正赶上上了,那桌菜几乎原封未动,只需要热一下……
他们相对而坐,开始享用这顿美餐,味道好极了。当然还有酒,菜这么好都可以适当喝些白酒,酒后吐睦言嘛,借着酒盖脸,很多平常说不出口说出臊得慌的话讲出来也不脸红了。互诉衰肠自然要从互道经历入手,那样双方才能有感而发,不至于光放空炮。她应该换一件睡袍来听他讲话。
他说什么呢?这一点毋须细想,他有一肚子苦水要健康,从小到大,从过去到现在到未来,他想说的话太多了,根本不用打腹稿,完全可以脱口而出,出口成章。
她无疑要受到感动,就像马林生被自己那些要说未说的话已经感动了一样。她不应过于话多,喋喋不休的女人不会让人喜欢。另外,一个女人对一个才认识了没两分钟的男人就立刻把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这也太不稳重了,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S是个老油条。如果她像他一样经历坎坷、阅世丰富,那……马林生的痛苦就要逊色很多,就没了那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她还是应该单纯,仅仅因为是孤儿才略显得很早熟,才略显得有点伤感,落落寡合,愿意和他这种中年人相处,噢,她渴望父亲般的关怀……如果是这样,我这么一个劲儿向她倒苦水合适么?马林生不禁又有些疑惑。我是不是应该表现得坚强一些?给她一种找了个靠山的感觉?马林生当真有些举棋不定了,关键是她是个什么人?接着,马林生被突然蹦进脑子里的一个念头吓坏了:经过这么一通又吃又喝互启心扉,她会不会留我跟她睡?“太可耻了!”马林生生气地对自己嚷,她还是个孩子,怎么可以这样想她?我又怎么能下得去手?我完全是光明磊落地到她家去的,想的仅仅是吃点喝点打个人说说话。要是真像我想的……不!要是真的对我发出那样的邀请,那我就要鄙弃她,批评她,拂神而去……怎么可以!
马林生真的很生自己的气,非常非常生气,但那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赶不走了,总是反覆出现在他的脑子里,有力地牵扯着他,他不由自主沿着思维的惯性往下想:又有什么不可以……灯灭了。音乐也停了。刚才那座明亮喧闹的华丽的喷水池一下从他眼前消失,就像火堆被一盆水倏地浇灭,周围只剩下黑乎乎的树丛和空无一人的马路以及孤单单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