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看《包法利夫人》,总以为爱玛遇人不淑,她对爱情和婚姻有很高的期望,不承想,丈夫查理是个无趣又迟钝的人。查理学习没啥天分,医术不佳,婚姻遵照父母的安排,对外部世界没什么兴趣。爱玛受过不错的教育,喜欢讀小说,她觉得一个男人应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婚姻要有激情。但查理对生活没什么期待,就想过安定的日子。所以,爱玛感到压抑,两次出轨,遇到的都是渣男。
最近重读《包法利夫人》,我忽然发现,真正逼死爱玛的,其实是钱。小说结尾部分,爱玛的房产要被抵押了,她到处去借钱。爱玛生活在永镇,情人赖昂生活在城里,爱玛时常进城约会,要住酒店,要花钱。小说中有一个商人叫勒乐,没事儿就给爱玛送来帽子、花领子、地毯、围巾。他说,您先用着,没几个钱,您要是钱不凑手,就打个白条,以后有钱了再说。这种促销手段,有点儿像信用卡。勒乐还跟一位银行家联手,借贷给爱玛,这款金融产品的手续费高达10%。到最后,爱玛欠了一大笔钱。她没法儿给家里人交代,也没法儿跟自己交代,只好服毒自尽。
哲学家马尔库塞说,人类社会要发展,就要承受某种压抑,有一种压抑叫“基本压抑”,就是要干活儿要工作。近代以前,人们承受的都是“基本压抑”。近代之后,资本主义发展起来,人们要承受很多“额外压抑”。何来的“额外压抑”呢?就是资本主义会在需要的层面对人进行重构。爱玛结婚之后,有房子住,还买了一辆小马车。丈夫查理出去挣钱,爱玛在家,生了个孩子交给奶妈,也不太喜欢料理家务,家务活儿给她带来的是“基本压抑”。买不起时髦的服装,不能时常去参加晚宴,不能总去剧院,这些是“额外压抑”。马尔库塞说,资本主义擅长制造很多“虚假需要”,唤起人们去购买最新的商品,并使他们相信,自己需要这些商品。爱玛就从商人勒乐那里买了很多“虚假需要”的东西。但你也不能说,这些“虚假需要”不能给人带来愉悦,一块好地毯,会让家里的环境变得好一点儿;一件好衣服,会让你心情愉快一些。你被老板批评了,可以点上香氛蜡烛,假装闻到希腊海岛的气息。所有那些鼓励你买东西的商家,都特别擅长制造“虚假需要”。
顺着这个思路,我观察了一下家门口的一个商业区。经过大半年的疫情,商业区有不少店铺倒闭,首先是几家强调“美学”的店——有一个家具店,占了很大的面积,汇聚了若干品牌的家具,其实这些家具都可以在网上购买,但一个线下商店,的确提供了更好的氛围和体验,然而,它关门了。另有一家木工店,给孩子开设木工课程,大人也可以学,主要是锻炼一下动手能力,做出来的东西,如汽车模型、鲁班锁之类,并没有实际的用途,它也倒闭了。还有一家学画的店铺,原来每天都有大人或孩子在里面画画,算是陶冶情操,关掉了。还有一家舞蹈教室,一家少儿英语培训机构,都人去楼空。相比之下,受疫情冲击严重的餐厅,大多熬了过来,生意兴隆的时候像往常一样摩肩接踵。
肯定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不会出国旅行了,夏日海岛本来是“必需品”,现在可有可无了。人们对奢侈品的热情可能也会收敛一些。电影院关了大半年,看不看电影也无足轻重了。我之所以重读《包法利夫人》,就是因为,读书,特别是读书架上已有的书,实在是成本最低的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