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延津记 十(2)
时间:2012-10-1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刘震云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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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奎一是我好朋友哇。”
又说:
“电话里说得死死的,他就在‘滑州大酒店’当厨子。”
又说:
“姑娘,我从山西来,跑了一千多里,不容易,你行个方便。”
服务员看牛爱国在那里着急,倒扑哧笑了:
“山西人就是性急,不是不给你找,是真没这个人。”
看牛爱国仍不信,抓起电话,叫来了后厨的厨师长。厨师长矮胖,戴个圆筒纸帽子,一说话是广东腔;听牛爱国要找的人,搔着头说,自己在“滑州大酒店”干了八年,后厨的厨师中,从来没有一个叫陈奎一的人。牛爱国这才知道自己找错了地方;前几年与陈奎一通电话时,要么是陈奎一说错了地方,要么是自己记错了地方。出了“滑州大酒店”,突然又想起,和陈奎一在长治修高速公路时,陈奎一曾对他说,他家的村子叫陈家庄;“滑州大酒店”错了,陈家庄不会错;欲先去陈家庄,找到陈奎一的家,接着再找陈奎一。牛爱国背着提包,走到路边,打问一个卖烧鸡的老头。老头说,陈家庄在滑县最东边,靠着黄河,离县城一百多里。牛爱国道声“多谢”,知道当天去不得陈家庄,只能在县城先住下来,明天再说。“滑州大酒店”是住不起了,沿途问了几家小旅馆,住宿费有贵的,有便宜的。贵的一宿七八十元,或五六十元;便宜的大车店,也要二十元或十五元。走着问着,碰到一个浴池,闪着霓虹灯,名字叫“瑶池洗浴城”。说是洗浴城,也就是一个洗澡堂子。问了一下价钱,洗澡五元,过夜加五元,共十元;觉得住在这里,倒比住在旅店合算;既能住宿,又能洗个澡;便决定住这“瑶池”。一进洗澡堂子,迎面扑来一阵洗澡堂子的热气和人味。又掀开一道布帘。进了男池;男池分里外两间,里间是洗澡的大池子,外间放着几十张单板床;床前散着十几个人,有脱衣服欲洗澡的,有洗完澡在穿衣服的。还有光着身子躺在单板床上睡觉的,有几位发出了鼾声;里间的洗澡池子,涌出蒸汽和人声,看不到洗澡者的身影。牛爱国寻到墙角一个铺位,脱了衣服,将提包和衣服锁在床头的箱子里,拿起钥匙,光着身子往里问澡池子走。迎面一个瘦子,光着身子,拖着趿拉板,肩上搭几条搓澡巾,明显是个搓背的,从里面雾气中钻出来,与牛爱国擦身而过。牛爱国到了澡池子,跳进热水里,水有些烫,浑身打了一个热颤;这时突然觉得刚才那搓背的瘦子有些面熟。忙从热水中抽出身子,身上滴着水。又跑到外间,见那个搓背的瘦子在穿衣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陈奎一。左脸有颗大痦子,痦子上长了三根黑毛。牛爱国扑上去:
“老陈,你怎么在这儿?”
那搓澡的瘦子愣在那里,也不穿衣服了,仔细打量牛爱国半天,也惊呼:
“噫,牛爱国!”
牛爱国光着身子,陈奎一光着膀子,两人厮拉在一起。陈奎一: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牛爱国: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不是说你在‘滑州大酒店’做饭吗,咋又在这里搓背?”
陈奎一倒有些不好意思:
“‘滑州大酒店’是请我来着,其实我打小不喜欢做饭,就没有去。”
又说:
“在长治修路时当伙夫,也是没有办法。”
牛爱国:
“你喜欢搓背?”
陈奎一:
“我不是喜欢搓背,我喜欢泡澡;搓背,就能天天泡澡。”
牛爱国便知道几年前两人通电话,陈奎一跟他说去了“滑州大酒店”,是在吹牛。但又知陈奎一是个好面子的人,就没把这层挑破,反倒说:
“搓澡也好,冬天还暖和。”
陈奎一撇开搓澡:
“你咋来滑县了?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
两人刚见面,牛爱国不好说自已是来投奔他。说:
“我到河南来办事,路过滑县,正说明天去陈家庄看你呢。”
陈奎一先说: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又说:
“但我现在顾不上和你说话,我得去办一件事,从明天起,咱再痛痛快快说上几天。我在滑县也没个好朋友,憋死我了。”
牛爱国:
“去办啥事?用不用我帮忙?”
陈奎一:
“回陈家庄一趟,两个儿子打了起来。都娶了媳妇,两头叫驴还是拴不到一个槽上。我回去每人打他们一顿。”
又说:
“你是跟我回陈家庄,还是在这里等我?”
牛爱国本想跟他回陈家庄,但想着人家家里正在打架,自己如何好去添乱?也知道陈奎一回滑县以后,家在这里,也是一手事,不比在长治修高速路,两人在一起吃猪耳朵猪心的时候。便说:
“我在这里等你。”
又担心:
“我听说陈家庄离县城一百多里,大晚上,你怎么走?”
陈奎一一笑:
“我学会了骑摩托。”
陈奎一穿上衣服欲走,这时澡堂一个胖老头,手里拿着一把竹牌,挨个跟床铺上的人收澡钱和铺钱;收过钱的,在床头挂一个竹牌;正好收到牛爱国。牛爱国欲掏钱,陈奎一一把攥住牛爱国的手,对胖老头说:
“我的朋友,从山西来的。”
谁知胖老头不买陈奎一的账,翻着眼说:
“不管谁的朋友,不管从哪儿来的,洗澡住店,就得交钱。”
陈奎一跳到他跟前:
“尻你妈,就是不交,咋了?”
牛爱国忙拉陈奎一:
“别因为十块钱,伤了你们朋友和气。”
陈奎一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他不是冲着你,是冲着我。”
如胖老头冲着牛爱国,牛爱国交过钱就没事了;陈奎一说胖老头冲着他,牛爱国反倒不好交钱了。胖老头瞪了陈奎一一眼,转身去别的床铺收钱。牛爱国问陈奎一:
“是你们经理?”
陈奎一:
“他能是经理?是经理他姨父,看个床铺,狗眼看人低,你不用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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