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然在法国认识了一个真正的贵族,此贵族姓多纳诺,据说有皇族血统,祖上有位姑奶奶嫁过一个路易,还出过数不清的公侯伯子男。
此贵族住在一座十八世纪的蜂巢式古堡里,依山面水,四周绿树环绕,房间里到处摆着文物,连夜壶都是明朝的官瓷。肖然在这里呆了三个小时,喝了1978年的教皇新堡红葡萄酒,用银餐具吃了几只蜗牛和血淋淋的法式牛排,听了几首他叫不出名字的钢琴曲,心中隐隐约约有点自卑,说我比你有钱,但你比我过得舒服。说得贵族摇头而笑。送他们出来时,多纳诺随手搂着夫人的肩膀,他夫人也是满头白发了,下意识地拉过丈夫的手,在嘴边轻轻亲了一下,夕阳的余晖中,她的脸庞微微发红,表情羞涩而甜蜜,就像热恋中的少女。肖然看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角的肌肉微微地跳了一下,出来后默默前行,一直没说过话。
那是2001年11月,离他的死只有几个月。濒临死亡的亿万富翁看见了一个黄昏之吻,心中会想起谁?
那时韩灵就要满30岁了,肖然举起那杯造价不菲的美酒时,她正在回家的路上,口袋里装着她刚领到的一笔工资,987块。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小区的暖气断断续续的,有一天半夜被冻醒了,听见她妈在梦里大声咳嗽,韩灵拿出一床棉被,轻轻给她盖在身上,回到房里再也睡不着了,北风吹起雪花,呼呼地响,韩灵站在窗口,失神地望了一会儿,11月了,鞍山处处冰雪,但深圳应该还是一片青绿吧。
和所有离婚的妻子一样,韩灵伤心了大半年,刚开始每天都要哭几次,后来慢慢地学会了淡忘,不哭了,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1999年4月份,她在一家私人贸易公司里找了一份会计工作,一个月800块,每天早起上班,晚上回来就跟她妈抢着做家务,她妈也已经老了,一天咳到晚,咳得腰都站不直。慢慢就到了冬天,北方的冬夜漫长难熬,韩灵一边听着她妈的咳嗽,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电视,半天都说不上一句话。每当屏幕上出现卿卿我我的镜头,她就会悄悄地转过脸去,感觉心中迟迟钝钝地疼。她睡眠还是不好,一晚上要醒几次,有时候深夜醒来,看着空荡荡、黑漆漆的屋子,感觉自己就像住在坟墓里,一切都在变冷变硬,而她自己,早已成了一具不能说话的尸体。
女儿外表柔和、内心刚强,这一点韩妈妈比谁都清楚,劝也不能劝,说也说不得,有几次她心中恨极,提着肖然的名字骂,刚骂上两句,韩灵就冷着脸走开。韩妈妈看在眼里,心中疼得难受,到处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韩灵一开始不肯去,后来实在是不忍看那张愁苦的脸,硬着头皮去相了两次亲,一次是税务局的一个科长,刚离了婚,有个上初中的女儿,第二次见的倒是个单身,不过瘸着一条腿。两次相亲,韩灵都没怎么说话,静静地听科长吹自己的神通广大,听瘸子说自己的厚道和善良,听着听着她就会走神,想起肖然第一次约她时的情景:他穿一件崭新的红T恤衫,故作潇洒其实很害羞地问她:“晚上礼堂放《魂断蓝桥》,你想不想去看?”
那是1990年4月,花开草长,春光怡人,女生韩灵看得眼泪直流,男生肖然递给她一张纸巾,擦过泪后皱成一团。九年之后,她已经记不起电影的任何情节,就像当年的那张纸巾,沾满了她的泪水,最终却不知被扔在哪个角落。
韩灵离婚后在鞍山生活了将近四年,四年里越过越艰难。她刚回家时还有点钱,买了一套房子,添置了一些家具,剩下不到五万块。
那时鞍山的经济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大量产业工人下岗,乞丐越来越多,治安越来越差,经常听说抢劫杀人的恶性案件,有一次就发生在他们旁边的那栋楼,一对教师夫妇在家里被人活活砍死,财物洗劫一空,因为这事,韩灵至少有三天没敢出门。她有个比她大很多的表哥,小时候经常带她去厂里玩,现在两口子一起下岗,每月领两百块失业救济金,穷得连肉都吃不上。韩灵有次去他家,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吃馒头就咸菜,看得心里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当时就下楼提了三千块钱,把表哥感动得浑身哆嗦,说老妹啊,有了你这钱,你侄儿就能继续上学了。表嫂当时大哭。韩灵坐了一会儿,越坐越难受,最后红着眼睛下楼。沉沉夜色中,许多女人像幽灵一样陈列在路边,表面欢笑,内心忧愁,不断骚扰着过路的单身男性,希望他们光顾自己不再年轻的身体,用最卑贱、最屈辱的方式来换取明天的生活费和儿子的书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