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浴女(第二章 枕头时期)(2)
时间:2023-07-1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铁凝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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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赛使她和尹亦寻气喘吁吁而又神思不定,他们没有爱抚也没有更多的言语,尽量迅速行事。因为他们抢了先,他们便觉得仿佛不该在小屋占用更多的时间。大部分进入小屋的夫妻是这么做的,他们懂得自我约束,没有谁能关着门没完没了地磨蹭。即便如此,在一个星期日里,也不是每对夫妻都能如愿,那没轮到的,便静等下个星期日的来临。
出农场走两公里,苇河镇上有卖烧鸡的,星期天,只有星期天,男队和女队的人们可以去镇上解馋。女人总是比男人嘴馋,当章妩和尹亦寻占领了小屋之后,她立刻会想起苇河镇上的烧鸡。很可惜她不能两样同时兼得,她无法既拥有小屋又品尝烧鸡。买烧鸡也需在星期天提早出发的,那年月鸡也是珍贵的,由于农场来了章妩他们这些人,镇上那有数儿的烧鸡顷刻间就会卖完。
曾经有一对夫妻妄想两样同时兼得,在星期天凌晨,农场大门刚开,他们就出了农场钻进了那苍茫厚密的苇丛。他们舍弃了对山上的小屋的等待,只想在苇丛里办完了好事就直奔镇上去买烧鸡。但他们被农场几个工人当场抓住,他们被当做革命意志不坚定,生活作风趣味低下的典型,在各种学习会上作了无数次的检讨。
很多年之后章妩回忆往事,当思路走到苇河农场时她便刻意略去不想。她无法想象她是因为不能两样同时兼得而生了大病:半年之后,她在苇河农场患了严重的眩晕症。有两次她昏倒在砖垛旁边,她总算被允许在宿舍休息几天,但每晚的学习会必须参加——学习比劳动轻松。
她参加学习,不幸的是有两次她又昏倒在会场上。她被送到农场卫生所,卫生所的医生没有能力诊断她这奇特的眩晕。她的血压、脉搏均属正常,可每次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都是大汗淋漓活似一摊烂泥。她睁开眼时总是有几分气馁,仿佛很遗憾自己又回到了人世。当她看到尹亦寻那憔悴而又焦急的脸时,她才竭力使自己清醒。她爱她的丈夫,但是,当她望着自己那皱裂的双手,闻着草铺上那发霉的潮气,打量着宿舍角落权作桌子的小木箱上,那只被奔来跑去的耗子撞断了把儿的陶瓷茶杯——那只断把儿的茶杯使一切显得那么狼狈……她望着这一切,她斗胆地想啊,和这无边无限的狼狈相比,她也许更愿意潜人她的眩晕症。那的确是一种潜人,她把自己藏在了眩晕里,至死也不会向第二个人吐露真情,包括她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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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着是多么好,宽大松软的羽绒枕头把她的脖颈和头埋住,纷乱在额前的短发把她的脸埋住,苇河农场的人谁也找不到她,她把双手也就势藏进被子,再也不要伸进粗陋的布手套,去站在砖垛前呼吸那没完没了的红褐色粉末。
章妩一觉醒来,知道自己是躺在家里,身体下边是自己的大床,脑袋下边是自己的枕头——这枕头,这枕头呵,她禁不住懒洋洋地,又有几分娇嗔地在枕头上转动了几下她的后脑勺。她用她的后脑勺揉搓着雪白的枕头,用她的后脑勺跟久违了的货真价实的枕头撒着娇。她想起从儿时她就是个懒孩子,每天早晨起床时,必得让田妈(从前的奶妈、后来的女佣)站在她那架小钢丝床前再三再四地叫。那时她就是这样,后脑勺蹭着枕头直把头发蹭成乱糟糟一团,腿脚同时在被单里踢腾着,翻过来掉过去地装睡。田妈站在床前再三隔四不屈不挠地呼唤,章妩于是就撩开眼皮让田妈给她扮鬼脸儿,给她学猫叫、狗叫、学八哥儿说人话。田妈先将围裙懈下来做成个三角巾系在头上装了一次狼外婆,后来又勒起嗓子学猫叫,到最后才亮出拿手好戏,学八哥儿说话:“田妈开饭!田妈开饭!”田妈吧喀着厚嘴唇,直直地把脖子一梗学着八哥儿,逗得章妩哈哈大笑。田妈学得太像了,那是田妈养在厨房的一只八哥儿,与田妈做伴儿的。章妩没事就爱往厨房钻,她顶喜欢听那八哥儿说话,因此她知道,无论是八哥儿学田妈,还是田妈学八哥儿,他们彼此学得都是那么好。直到后来上了大学,她还恨不得把田妈带在身边,当然不再是为了“叫早”,那仿佛成了一种习惯,田妈每日清晨那絮絮叨叨的呼唤就像是章妩那安稳而又懒散的睡眠的一部分。
章妩用她的后脑勺揉搓着雪白的枕头,她总算又能够和它们相依相偎了。她被农场批准回福安市治病,治她的不清不白的眩晕症,期限是一个礼拜。她欣喜若狂,尹亦寻也为她高兴,特意在星期日去镇上买了两只烧鸡让她带给孩子们。虽然尹小跳在给父母的信中总是说“我们生活得很好”,尹亦寻还是觉得,让这么小的两个孩子独自在家过日子,这本身就不是很好,这本身就是不好。“要是你能在家里多住些时间就好了。”他对章妩说。他没有想到,这句话日后会成为章妩在福安久住下去的一个最具说服力的理由:你不是也有这种希望吗?你不是愿意让我在家里住下去吗?后来她声音很大、却有点儿心虚地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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