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曰心里痛快多了!欧阳天风的小金钥匙,不大不小正好开开赵子曰心窝上那把愁锁。会说话的人,不是永远讨人家喜欢,而是遇必要的时候增加人家的愁苦,激动人家的怒气。设若人们的怒气,愁闷,有一定的程度,你要是能把他激到最高点,怒气与愁闷的自身便能畅快,满足,转悲为喜,破涕为笑。正象小孩子闹脾气到不可开交的时候,爽得叫他痛哭一场;老太婆所谓“哭出来就好了!”者,是也。对于不惯害病的,你说:“你看着好多了!”当他不幸而害病的时候,他因你这个暗示,那荷梗,灯心的功效就能增高十倍。可是对于以害病吃药为一种消遣的人,你最好说“你还得保养呀!‘红色补丸’之外,还得加些‘艾罗补脑汁’呀!”于是他满意了,你的同情心与赏识“病之美”的能力,安慰了他。
欧阳天风明白这个!
武端划拳又输了,拿起酒盅一仰脖,哗的一声喝净,把酒盅向赵子曰一亮:“干!”
赵子曰已经回过头来,又是皱眉,又是挤眼,似乎病的十分沈重。香喷喷的酒味一丝一絮的往鼻孔里刺,刺的喉部微微发痒。用手抓了抓脖子,看着好象要害“白喉”似的。“老赵!”武端说:“替我划,我干不过欧阳这个家伙!”赵子曰依旧没回答,手指头在桌底下一屈一伸的直动。然后把手放在桌上,左手抓着右手的指缝,好似要出“鬼风疙瘩”。
“老赵!”欧阳天风诚于中,形于外的说:“你是头疼,还是肚子不好?”
“疼!全疼!”赵子曰说着,立刻直觉得肚子里有些不合适。
“身上也发痒?”
“痒的难过!”
“风寒!”欧阳天风不加思索定了脉案。
“都是他妈的春二那小子,”赵子曰灵机一动想起病源,“叫我吃白薯,压住了风!”
“喝口酒试试?”欧阳天风说着把扣着的那只酒盅拿起来,他拿酒盅的姿式,显出十分恳切,至于没有法子形容。“不喝!不喝!”赵子曰的脑府连发十万火急的电报警告全国。无奈这个中央政府除了发电报以外别无作为,于是赵子曰那只右手象饿鹰捉兔似的把酒盅拿起来。酒盅到了唇边,他的脑府也醒悟了:“为肚子不好而喝一点黄酒,怕什么呢!”于是脖儿一仰灌下去了。酒到了食管,四肢百体一切机关一齐喊了一声“万岁!”眉开了,眼笑了,周身的骨节咯吱咯吱的响。脑府也逢迎着民意下了命令:“着令老嘴再喝一盅!”
一盅,两盅,三盅,舌头渐渐麻的象一片酥糖软津津的要融化在嘴里,血脉流动的把小脚指头上的那个鸡眼刺的又痒痒又痛快!四盅,五盅,……“肚子怎么样?”欧阳天风关心赵子曰差不多和姐姐待小兄弟一样亲切。
“死不了啦!——还有一点疼!一点!”
一,二,三,又是三盅!再要一斤!
“你今天早晨的不痛快,不纯是为肚子疼吧?”“老李——好人!他教训了我一顿!叫我回家去种地!好人!”
“好主意!”武端说:“你猜怎么着?你回家,他好娶王女士!哈哈!”
“李瘦猴有些鬼计多端呢!”欧阳笑着说。
…………
灯点上了,不知怎么就点上了!麻雀牌唏哩花拉的响起来,不知怎么就往手指上碰了!
“四圈一散!”赵子曰的酒气比志气还壮,血红的眼睛钉着那张雪白的“白板”。四圈完了。
“再续四圈,不多续!明天赛球,我得早睡!”…………
“四点钟了!睡去!养足精神好替学校争些光荣!体育不可不讲,我告诉你们,小兄弟们!”
喔——喔——喔!鸡鸣了!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赵子曰念罢,倒在床上睡起来。他在梦中又见着李景纯了,可是他祭起“红中”“白板”把李景纯打的望影而逃!
商业大学的球场铺满了细黄沙土,深蓝色的球门后面罩上了雪白的线网。球场四围画好白灰线,顺着白线短木桩上系好粗麻绳,男女学生渐渐在木桩外站满,彼此交谈,口中冒出的热气慢慢的凝成一片薄雾。招待员们,欧阳天风与武端在内,执着小白旗,胸前飘着浅绿的绸条,穿梭似的前后左右跳动,并没有一定要作的事。几个风筝陪着斜阳在天上挂着,代表出风静云清初冬的晴美。斜阳迟迟顿顿的不忍离开这群男女,好似在他几十万年的经验中,这是头一次在中国看见这么活泼可爱的一群学生。
场外挽着发辫的卖糖的,一手遮着冻红的耳朵吆喝着:“梨糕口歪——酥糖呕!”警区半日学校的小学生,穿着灰色肥肿的棉短袄,吆喝着:“烟来——烟卷儿!”男女学生头上的那层薄雾渐次浓厚,因为几百支烟卷的燃烧凑在一块儿,也不亚于工厂的一个小烟筒。地上的白灰线渐次逐节消灭,一半是被学生的鞋底碾去,一半是被瓜子,落花生的皮子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