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像斗鸡样的两个男人,因为玉娘的来到,一下子都变得和蔼可亲了。高拱大约也猜得出张居正此刻的心境,笑着问道:“叔大,看你不言不语,好像不信老夫刚才所言?”
“正是,”张居正也不掩饰,爽然答道,“玉娘也算是一个奇女子,元老南归,迢迢千里之途,有玉娘陪伴,也不寂寞了。”
“奴家赶来,就是要陪老爷回家。”玉娘暂掩悲戚,趁机插话说道。
“好,好。”张居正贪看了玉娘几眼,羡慕地说,“有风华绝代的美人陪侍,江山可弃也。来,元老,为你的艳遇,我俩再浮一大白。”
“是啊,我有美人,你有江山,咱俩扯平了。”高拱掀髯大笑,但细心人听得出来,这笑声很勉强。两人碰杯后,高拱对玉娘说,“你的家伙带来没有?”
“什么家伙?”玉娘红着脸问。
“唱曲儿用的。”
“啊,老爷说的是琵琶。带来了,在马车上。”
“高福,去骡车上把玉娘的琵琶取来。”高拱朝门外喊了一句,高福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就取了琵琶过来,高拱又说,“玉娘,今日的情景,也算是长亭送别,你且为咱们唱上一曲。”
“奴家理会。”
玉娘答过,便把坐着的凳儿挪开了些,敛眉凝神片刻,只见她把纤纤玉指往那四根丝弦上一拨,琮琮的乐声顿时流出,和着那撩人情思的丝弦之声,玉娘开口唱道:
夏草繁茂春花已零落,
蝉鸣在树日影儿堕。
两位相公堂上坐,
听奴家唱一曲木兰歌:
玉娘先唱了这几句导扳,声音不疾不徐,却先已有了三分凄怆,两分萧瑟。张居正心下一沉,再不当是逢场作戏,而是认真听她弹唱下来:
世上事一半儿荒唐一半儿险恶,
皇城中尔虞我诈,
衙门内铁马金戈。
羽扇纶巾,说是些大儒大雅,
却为何我揪着你,你撕着我,
制陷阱、使绊子,
一个比一个更利索。
呜呼!今日里拳头上跑马抖威风,
到明日败走麦城,
只落得形影相吊英雄泪滂沱。
只可叹,荣辱兴衰转瞬间。
天涯孤旅,古道悲风。
都在唱那一个字:
错!错!!错!!!
玉娘唱得如泣如诉,不知不觉投入了整个身心,待把那三个“错”字唱完,已是荡气回肠,泪下如雨。在场的两个男人听了,也都肃然动容,嗟叹不已。半晌,高拱才如梦初醒般从嘴里蹦出两个字来:
“完了?”
玉娘强忍泪水,答道:“奴家唱得不好,如有冒犯处,还望老爷原谅。”
高拱没说什么,只端起杯子来频频饮酒,张居正却开口问道:“请问玉娘,方才这《木兰歌》,词是谁撰的?”
玉娘答:“我寄居的尼姑庵对门,住着个卖画为生的老头儿,这词儿是他替奴家填的。”
高拱摇头一笑,半是自嘲半是挑衅地说:“叔大,这首《木兰歌》词,倒像是专为咱们两个写的。”
张居正不置可否,只低头喝了一杯闷酒。玉娘并不顾及张居正的存在,只眉目传情地望着高拱,凄然说道:
“老爷,奴家此番追来,就打算和您一起回河南老家。”
“那怎么成?”高拱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怎么不成?”玉娘追问。
高拱沉默不语,此时他打心眼里有点喜欢玉娘了。但他不愿意在张居正面前显露儿女情长的落魄之态。权衡一番,他横下心来答道:
“老夫这一回去,已是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桑榆晚景已经没有几年了,哪还敢奢望有什么红颜知己。”
“奴家才疏艺浅,不敢当老爷的红颜知己,但暮鼓晨钟之时,做红袖添香之人,奴家还是胜任的。”
玉娘愈是恳求,高拱愈是心硬。他不想这么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让张居正看笑话,于是一咬牙,竟说出了伤人的话:“玉娘,女子以三从四德为本,哪能像你这样,缠住人家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