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浴女(第四章 猫照镜)(11)
时间:2023-07-1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铁凝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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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小跳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画家这样画画:他的人物是充满体积感的,他的背景,沙发,街道,床,桌子……却往往是平面的,他就用这平面感和体积感的结合,创造出厚墙一样的画面。在这些貌似平稳的画面上,那些就平直,或倾斜,或蜷缩,或伸展的形象造成了画面的不同节律和情绪,那其实也就是画家的心律。那是平稳中的险峻,流畅中的抑制,开放中的封闭,正常中的奇特,永恒,静止而又内含着不可见的焦虑。你安静而又不安,即使面对在柔软沙发上入睡的少女,你也会有种莫名的爱怜加惊惧。因为巴尔蒂斯使你感到少女周围潜藏着阴谋。少女周围的确永远潜藏着阴谋:茶几上一只瘦小的黑猫吧,窗前正歪着脖子拉开窗帘的一个诛儒吧……你却又无法歇斯底里,巴尔蒂斯典雅的克制感最终让观众在画面上找到了一种货真价实的平衡——艺术和时代精神之间美妙的平衡,以及一种让人,心悦诚服的陌生。巴尔蒂斯运用传统的具象语言,选取的视象也极尽现实中的普通。他并不打算从现实以外选取题材.他“老实”。
质朴而又非凡地利用了现实,他的现实似浅而深,似是而非,似此而被,貌似府常却处处暗藏机关。他大概早就明白艺术本不存在“今是昨非”,艺术家也永远不要妄想充当“发明家”。在艺术领域里“发明”其实是一个比较可疑的“痴人说梦”的词儿。罗丹已经说过:“独创性,就这个字眼儿的肯定意义而言,不在于生造出一些悖于常理的新词,而在于巧妙使用旧词。旧词足以表达一切,旧词对天才来说已经足够。”一个艺术家,如果能在传统中加进一点儿确属自己的新东西,已是成就斐然!而这样的感叹,往往出自那些站在时代精神和艺术表现巅峰的大家之口。他们是真正的智者,而不是“由紧迫感”推动“步速”的,想要出奇制胜。
一夜间就载人史册的“发明家”。艺术不是发明,艺术其实是一种本分而又沉着的劳动。巴尔蒂斯的谦逊和对技艺的一丝不苟的渴求,他的敏感的时代精神和与之相应的完美形式——一种继承优秀传统和创新表现,把2O世纪屡遭围攻,险境丛生的具象艺术推到了新的难以有人企及的高度,而他的画面带给人亲切的遥远和熟捻的陌生就是他对艺术的贡献。尹小跳在巴尔蒂斯那些“简单”的画面中窥见了许多不可见的东西,因为它们实在具有一种引人遐想的品格。
引人遐想的品格。
她阅读《凯西的梳妆》,这幅画的灵感来自《呼啸山庄》。画面上的三个人一看便知是小说中巴尔蒂斯难以忘怀的人物:金发的持镜裸女凯西让人不能不想起凯瑟琳;坐在一边椅子上皮肤黧黑,神情阴郁的青年分明是希刺克利夫的再现;而站在凯西身后,正给她梳头的表情肃穆的老女仆仿佛起着间隔他们的爱和激烈对立情绪的作用,她平衡了画面,也暂时平衡了这对一生爱恨交加的男女的心。这是一个三人构成的简单画面,画家用笔洗练,颜色也极尽朴素、单纯,但是你一遍遍读着,却逐渐嗅出一种酸楚尖刻,既放纵又收敛的气息。那面向观众站立的***凯西,猛看去她的青春玉体咄咄逼人,这身体是画面最明亮耀眼的部分;她的头微微侧向一边,灰褐色略微上翻的眼睛和紧抿的嘴使她显得骄傲而又跋扈。她似乎已对自己的未来作了决断,她是不听人劝的,自以为自己已然成熟,因此她不理会旁边那青年,那深爱着她的青年的精神就要崩溃的样子,或者她不屑于看见他那倒霉的样子。她的身体协助着她的表情,那一对已经翘得起来的小Rx房,那满不在乎的站相儿……都洋溢着一种虚张声势的挑衅。可是,这个修长柔美的***凯西,她的阴部却是尚未发育的样子,她那狭窄单薄的骨盆,那平坦的小腹伙同着那稚弱安静的阴部对抗着她那跋扈的头和虚荣的胸,就使她看上去既蛮横又无助,既自信又绝望,既淡漠又热情,既狡黠又率真。她的内心是混乱的,她是她自己的矛盾体。她是需要被拯救的,旁边椅子上的青年也正盼着被她拯救。然而她和那阴郁的青年却无法相互拯救。他看着整个儿的通体放光的她,这个他一生的挚爱,看着这个终归要随旁人而去的少女,却无法夺回。他使尹小跳不断地想起《呼啸山庄》里凯瑟琳从林淳家做客回来,希刺克利夫对她自卑而又气急败坏的质问:‘你为什么要穿这件绸衣服你为什么要穿这件绸衣服……“当他们活着就只剩下对童年之爱的顽固回忆时,也许只有诀别才能使他们解脱那疯狂而又可怕的怀旧之心。尹小跳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慨叹,一种风魔入迷,想人非非的现实:人们为回到无罪的本初和回到欢乐而耗尽了力气,或将耗尽终生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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