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某一个星期四日,在一个画报的编辑室中,一个年青人口里含着一根烟,坐在一张摇动椅子上摇来摇去看他的信件。
信件一大堆,在一种无从清数的凌乱无次情形下散满一桌子。
这少年编辑先生,每把一件东西攫到手,就随便撕开,看一看,或是叹声气,或是笑一笑,又或是在那远地寄来的照片上,用铅笔画上一个符号,就马上丢开,又取第二件。
是不是这工作少年人有很大的趣味?看他眉只锁拢去,聚成一堆,似乎工作已苦着这少年人的心了。然而在那为烟子包围的脸部,常常是不自然的在笑,工作于少年,又似乎未尝无大的趣味。以生活作游戏的心情,纵有着那疲乏的颓丧,也许这不是根本的无聊原因吧。
这编辑室房中,除了这编辑先生以外,就只有一架钟似乎可以代表活动东西了。钟挂在壁上,对着窗,编辑先生把头从写字桌的信件堆上举起,向左望,是窗子,向右望,就望到了钟。一个圆脸汉子似的钟的表面,笑容可掬模样一为编辑先生见到就联想起他一个朋友,于是他就去注意这朋友脸盘上的长短针所指地位。
——这只三点呀!
一种突然而起的怪想,在心中涌起,类乎在嘲弄另外那个朋友迂缓的语腔中他把钟责备了一次,就又低头到外面寄来的稿件中去了。
钟却是仍然嬉皮笑脸的走。钟的达滴达滴声,在编辑先生脑中所起的联想是胖子朋友剥瓜子。剥来剥去不见瓜子壳落地,但时间在这种细咬轻啮中,却当真一分一秒糟蹋了。
这少年,把一枝刚抽到一半的香烟,随意丢到脚旁痰盂里面去,烟头落水嘶的响一声,就在这种响声中,少年却又燃了火吸上一根新烟。
一件件看去,照例的,一些顶坏顶糟的文字照片,也不能不裁开瞧瞧,这于少年就免不了有些委屈。不幸的是每一天总是如此。虽然在十张较精致的照片中有一张较佳,则已不为辜负编辑人的眼睛。但实际上可以用的还不到二十分之一。一个画报社,原是要靠各方面的材料供给,既不得不在报后面加上欢迎稿件字样,则丑的乌七八糟的自然而然就源源而来了。有时且还得在这类金属糟粕的材料中选取那稍稍过得去的东西刊登,以免一些蹩脚摄影家无端攻击。这事业,真有许多地方使人提起来摇头,没有办法的!
少年正吸着烟在一张女人相片上加以“放正面”字样,编辑室门外,有人用手背敲门。从声音上少年听得出这是经理的知会,便把烟从嘴巴上取下,说,“少甫先生?请!”
所谓少甫先生者,正是与少年从钟面上想起的那个胖朋友形貌相反的一人。这人在瘦长的脸上安置了一对大圆眼,种类上每易使人引起这人先人为猴子的联想。鼻子梁下塌,也与平常人相异。说话声音是天津土音,但从骨格的细小上就可认得出这类秀气身材不是江浙以外人所有。
少甫在房中人说请以后,就把门推开。他们于是点着照例的头,编辑先生起身来让经理坐那一把自己所坐的摇椅。
“勿客气,谈谈就得过去。”
经理不坐,少年也不好意思坐下,两人都站在桌边。经理把那张少年正打着记号的女人照片拿在手上看。且念那原来的附注:“……亦即阁卿将军之七女公子也。阁卿将军既于日本故去,近闻女士方奉其生母寓于……”少年见经理一面读一面手颤不已,就很怪。随后复见经理对这女人相片上以极惨淡脸色相向,仿佛不知身旁有少年在的样子,少年更其愕然了。
少年不知不觉就略退。
在少年的退走中,已把经理惊醒过来。经理还是颤着手向少年摇拢,意思要他不要去。少年知道这想必是同经理有大关系,不知应当如何是好,就走近少甫身边去扶着他坐倒到椅子上去。
他急急促促带着惊诧又若十分了解的模样,说,“少翁,少翁,痛了么?……”“不,不,”说着就强立起身,然而又复不得已坐下。这相片,无意中为少甫所见到,少甫从这相片上把所有半生颓唐情形全记忆起来,全身失去了弹性,欲行动也不能自由了。
坐下的少甫,手中还捏着那张相片不放,一面结结巴巴的问少年这是打从哪儿来的。
少年一时为这怪异变局所讶,不知怎么回答。然而少年立时就又记起这封面的地址还留在桌上,就拿把少甫去看。少甫念着那封面背后的文字,不住的点头。
“君,我以为这个此时不必登载,换一张好了。”
少年说,“少翁既然以为不妥,那就不用它。不过不知道这相片同少翁有什么关系?我看少翁气色不怎么好,不知是不是这相片……”“不,不,并不是,并不……”少甫越分辩说与这相片无关系,少年则益深信这相片与经理关系之大。
“那么,少翁,这回信是由我还是由……?”
“我想暂时莫回信,君以为如何?”少甫一面说,一面惨然望着少年,少年忙说“成”。
少年看经理样子,似乎须把这相拿去,就笑笑说:“少翁把这相片拿去吧。”
经理见少年正说着自己心事,又似乎奇怪,……就两可的说,“不拿去也成,左右放到我那里同放在你这里是一样。”
“我以为还是拿去,到将来有信来问到……”“那就这么办,我拿这相……这相象一个我熟的人,所以,哈哈,你莫见我刚才情形着惊,我是因为它太容易使我想起那……哈哈,君,这相不是很美吗?”
少年见到经理先生勉强的笑,不符内心的言语,心想“这相岂止象”?然而对经理不好说什么笑话,且明明见到此时的经理神不守舍的样儿,就带笑安慰说,“初初见到这相也一惊,大约就是太美了。想不到这与少翁的……”“这一期都有些好一点的东西?”少甫把话岔开到下期画报上去,又说,“以后应当告印刷处共印一万张,在外省近来销路似乎好点了。”
少年也顺到说当真在八千数目上面加印两千,大约不会剩多少。
经理拿着相片那只手,竟离开腰部特远,如相片为一极可怕之怪物,这情形在少年冷眼中也看出了。少年本来先就对这相片突然寄来又未附任何信件感到怀疑。且相片中人秀雅妩媚,不类其他平常女子,而附注中文字又大异乎普通男子,则相片来源更觉可怪了。如今见少甫一与此相片寓目即呈不能自持之兴奋状态,始了然于此相片的用意,或者,寄相片人初非欲在画报上露面,殆专为少甫亦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