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这就是我刚才所说,东西文化之批评不限于文章而见于我们日常生活的态度。这班戴狗领的外交跳舞家心目中也自有其所谓‘文明’,此‘文明’二字含义实与‘抽水马桶’相近,甚至无别,因为中国老百姓没有他们的抽水马桶,所以中国老百姓是‘野蛮’,至于老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披星戴月,晨露沾衣的种田,不能叫做‘文明’。我刚才讲中国人不是中了‘忧郁狂’,便是犯‘夸大狂’,这都是因为国弱,失了自信心所致。这种专学洋人皮毛的态度,哪里配讲中西文化?说也好笑,中国腐儒的古玩,常被此辈人抬出来当宝贝,而中国文化足与西洋媲美的文物,如书画建筑诗文等,反自暴自弃。他们开口尧舜,闭口孔孟,不必说孔子为何如人,彼辈且不认识,就说认识,也何足代表中国文物之精华。你想想,假如中国文明也如希腊文化一般的昙花一现到周末灭亡,除了几本处世格言及几首国风民歌以外,有什么可以贡献于世界?孔孟时人大半还是土房、土屋,席地而坐,中国如果到周末灭亡,哪里有魏晋的书法,唐人之诗,宋人之词,元人之曲,明清之小说?哪里有羲之之帖,李杜之诗,易安之词,东坡之文,襄阳之画?哪里有《拜月亭》、《西厢记》、《牡丹亭》、《水浒传》、《红楼梦》?又哪里有云冈石刻,活字版,瓷器,漆器,宫殿园林?现代中国人尊其所不当尊,弃其所不当弃,国立美术专门学校不教中国画,建筑工程师不会造中国宅,文人把李白、杜甫看得不值半文钱,难道这还算中西文化的批评么?其实国人心理都已变成狂态了。先自心里不快,眼见社会政治不如人,生了inferiority complex,真正迂腐之处,无勇气改革,文化为何物,又不知所谓,于是一面虚张声势,自号精神文明,一面称颂西方物质文明。其实物质文明,吃穿居住享用,还是咱们黄帝子孙内行。这且不去管他,我告诉你个笑话。民国二十二年有位法国作家,记不清什么名字,游历来华,偶然称颂东方女子身材之袅娜,态度之安详,说是在西方女子之上。这话是诚意的,我也不知听过外人说多少次,殊不知中国女子哪敢自信,自然把那位法国作家的话当做讽刺,大兴问罪之师,还闹得不亦?乐乎。”?
柳夫人:“他们正在恨不能投胎白种父母,生来红毛碧眼,一对大**大屁股,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哭笑起来,胸部起伏膨胀,像Mae West一样呢。总而言之,今日中国碰着倒霉时候,说来说去是海军的不是。什么时候中国造得几座无畏舰,去轰击伦敦大阪,中国女子也就美起来,中国点心也就好吃了。”
柳:“我所要指明的就是这一点。世上道理原来差不多,只怕常人不肯看到底。看到底处,中外都是一样的。中外女装都是打扮给男人看的,等于雄鸡、雄孔雀的羽毛是打扮给母鸡、母孔雀看的。这样一来,不又是天地生育的一桩寻常道理,哪里有什么高下?西洋人也是人,中国人也是人。中国夫妇吵架,西洋夫妇也吵架,中国女人好说闲话,西洋女人也一样好说闲话,中国女人管饭菜,西洋女人也把烹饪术叫做‘the way to reach a man’s heart’。你常看电影就明白了。烹饪如此,诗文也何尝不如此?记得民国二十四年,中国戏剧诗文在外国大出风头。梅兰芳受聘游俄演艺,刘海粟在欧洲开现代中国艺展,熊式一把《红鬃烈马》译成英文,在伦敦演了三个多月,博得一般人士之称赏。在上海又有德人以德文唱演《牡丹亭》,白克夫人又把《水浒传》译成英文,牛津某批评家称施耐庵与荷马同一流品,德人也译《金瓶梅》,称为杰作。我读了英人《红鬃烈马》的序文,说他读到‘赏雪’(enjoy the snow)二字就恍惚着了迷,说雪可以赏,又可开宴来赏,这真是中国人的特色了。然而中国人却莫名其妙,若说是假捧场的,那么戏一演三个多月,又非作假得来,若说是真的,到底中国戏中国画好在哪里,又说不出,总觉得杯弓蛇影,稀奇古怪,狐疑起来。”
柳夫人:“你也别多怪,现代左派青年不是《西厢记》、《牡丹亭》的,你怪他作甚?至于杜甫、李白,他们真看不在眼内,他们只认宣传是文学,文学是宣传,顶好是专做白话长短句,才叫做好诗呢!”
柳:“据我看来,还是书没有读通所致。西洋文学固然也有胜过中文之处,但是西洋文学一读死了,中国文学也就懵懂起来。他们读过几本西洋戏剧,便斤斤以为西洋戏剧就是天经地义,凡与不同者,都不能算为戏剧。譬如讲戏剧结构之谨严,剧情之紧凑,自然《牡丹亭》不及《少奶奶的扇子》,或《傀儡家庭》。但是必执此以例彼,便是执一不通。《牡丹亭》本来不是一夜演完的。西洋戏剧以剧情转折及会话为主,中国戏剧以诗及音乐为主,中国戏剧只可说是opera(歌剧),不是drama,以戏剧论歌剧自然牛头不对马嘴。你看中国人演剧常演几出,就跟西洋音乐会唱operatic selections相同。戏剧多少是感人理智的,歌剧却是以声色乐舞合奏动人官感的。如把这一层看清,也就不至于徒自菲薄。要在中国发展新文学新戏剧是可以的,但是对于旧体裁也得认清才行。又如小说,哪里有什么一定标准,凡是人物描写得生动,故事讲得好听,便是好小说。我曾听中国思想大家说《红楼梦》不及陀斯妥耶夫斯基,心里真不服,恐怕还是这一派食洋不化,执一拘泥的见解吧。其实我们读西洋文学,喘着气赶学他们的皮毛,西洋人却没有这样拘泥执一,时时发展,无论传记、长短篇小说,都是这样变动、试验,因这一点自由批评的精神,所以他们看得出中国诗文的好处,而我们反自己看不见,弃如敝屣了。”
柳夫人:“你发了这一套牢骚,喉咙怕干了吧?”
柳夫人立起,倒一碗茶给柳先生喝。又要倒一碗给朱先生,却见朱先生已经鼾鼾入梦了。他们举头一看,明月刚又步出云头。柳夫人轻轻地拿一条洋毡把朱先生露在椅上的脚腿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