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焕乎先生(2)

时间:2012-11-2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钱是那么近乎轻松的来,得来总不忍尽它在衣袋中久处,这样就只好分送到各消费方面去了。受窘迫既成了习惯,则钱一得来,要他为明天生活想想,也成了办不到的事。

  当一个朋友走来,见到他那用两只手支撑着头颅到桌边忧愁,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朋友见这个是已四年,这是他在作品以外保留下来的东西。

  “又空了么?”这样问,则答的是:

  “是!不只空,心也全空了。”

  把钱用到可以说是不合他身分的点心铺与电影场的包厢上去,用到买一面镜子(回头这镜子就有一打机会可以摔碎),或者竟买一些顶贵重的纸来的糊糊涂涂写草字。当用钱时人似乎是得到一点报复的快意,但钱一用完,自己就看出自己可怜来了。钱一用完则感觉到金钱与女人两者的压迫,心当真是为了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恋爱希望蚀空了。低头到桌边,就是把日间电影场的咖啡馆的大路上的车上的各样年青女人的印象联在一起,或者一个一个在印象上跑过,自己就为这恼着。似乎是这一群女人中不拘谁一个都给他一点想望的心情,似乎一些小小的嫩白的脸,或者一只手,就都可以要这个人的多量的痛苦。

  在这种痛苦的慷慨中,想来谁个女人也不会知道。人是那么无意的一面,挨身过去或稍久的并坐在一处,因此就得耗费多量的苦恼,这责任,要说若要一个女人去担负,则一个姿色稍佳的女人,为了她的美丽就永远只在担负对他的责任中生活去了。这汉子(可以说是无用的汉子),“勇敢”二 字不知在什么时节就离开他身体而消失到不可找寻的地方去了。若能在恋爱中稍勇敢一点,则所给女人的就是不愉快,也许别人总还能把他放在心上吧。他所能的只是在心头的无望无助的粘恋着一个想象中存在的女人,就从不给任何女人以明白有人在爱她的机会。这种人,当然也只合在生活中永远不求报酬的来挥霍他的热情的固执的爱!

  这理想主义者在先则以为是穷,故悲愤成了不可免的事。

  到见着别人比起自己更穷也凭了勇气上前把女人征服带走时,才明白在自己性格上,原缺少了勇敢成分,对女人的悲愤倒不再有,只永远在女性的美的怀想上去难过了。

  他见到好些恋爱的英雄,勇猛如火的去爱他全不了解只很方便的女人,不久又勇猛如风的把这爱移到另一个更方便的女人方面去。别人是这样纵失败于西方也可以征服东方,作着所谓英雄事业的,自己则倒类乎被别人侵略过时节还要退避。把自己弱点看得如此清白,又不能设法除掉,故一天一 天下去就更见其“安分”了。

  “我这样的难过不是任何男人女人所知的,”他在他的一 本小说集的序上曾这样说过。

  正是,别人是不会知道的,除非是心情正同他一样,而又在某一种内部的康健下转成病态,是永远不能感到这人的苦恼的。

  就是那么每天过着烦恼的日子,他在自己心身两方面还是找不到随同春天而来的新的生命。然而春天却真来了。

  天气从冬的僵死中转到春的苏生,在他只有更多无可奈何机会的。

  心中的不安分又只仅仅是心中的事。虽不缺少那欲望,却缺少了那推使欲望向前同实际证明的力气,这究竟中什么用?

  若把女人当成一个神,则在朋友中正有着新的教训,是只要觉得自己崇拜,也就不必问她是不是别人所专有,去大胆的爱,未始不会产生好结果的。若把女人当成猪狗,低男子一等,或简直不能有所谓平等敬念,则手中并不是不能得四十五十去买女人一次两次。

  这地方,女人又是如何烂贱!

  女人即或具有佛的哀怜与耶稣的慈爱,似乎也要恳求她的怜爱的那人在她面前去陈诉,才能蒙到所赐。他究竟曾经把谁当成神对这神诉过苦?在他观察中,则凡是好的女人,都对他具有神的威力,他相信全能使他得救,不拘哪一个的爱。

  但他在命运安排下,各以时间的长短,却全是痴痴的站立在这个神的面前,连脸上也不敢安置一点要神对他注意的颜色。

  凡是使他倾心的女人,别人在他面前提到这女人名字,心也紧,脸且会发烧。

  一个朋友无意中说到他所认识的女人,已同谁成了极亲密的朋友时,则他就诚心希望这作情人的某男子对这女人永远忠诚,希望他们爱情的圆满,坚固,且希望女人对男人极其满意。在这私心的希望中,这无用的人,生活与经验使他认识自己的如何无用,却常常露着可怜的谦卑情形,以为任何男子总比自己配作这女子情人。这自视无当于女人心的平凡认识,当然更无谁能了解了!

  既承认女人的人格与自由,则用钱去作这可耻的交易就从不曾有气概去做过一次。一个人,在二十五岁年龄的左右,在身体方面的需要至少不次于心灵方面,他不否认的。然而把一个女人,陈列于面前,一面从这俨若极随便的劝驾下,发挥着习惯的谄笑,他能同样闭了眼睛来与这女子?……他要一种放肆,一种娼妓的放肆,然而他却要这件好处在他所欢喜的女人行为中。认作娼妓的女人是为莫可奈何而如此大方,也正如自己是莫可奈何而守身如玉,要他把别人的弱点来补救自己弱点,常然是作不到的事了。

  做梦似的在他作品上,一再写着同一个土娼怎样怎样的好,梦而已。把命运所安排的事来接受的无依无赖的青年女子,自然其中也总不会无一个天生就缺少那女性的心灵的美处的人。但他若有从这情形中去发掘他的爱情的金矿能力,在一些更有把握的普通女人中也早去努力了。

  “阿那托尔”这个人,在他印象上还不失为一个勇士,可以明白自煎自熬,这一件事给这个理想的维特是怎样相宜!

  有一次,给一个朋友写信,说是只要有一次恋爱落到我头上,我愿意为这个死,我相信我别的勇气缺少,同维特作一样的事倒并不以为难的。

  朋友回得妙,那友人说:

  “我也相信你能作维特,不过,恋爱是应当自己去寻,去找,去发现,决不是如你所说‘落到头上的’可能事!就是‘落’的话,以我瞧,老弟名分下也常常落过不少的机会了,除非你不承认都是‘落’!”

  是,在这个无用人头上落下的,倒并不缺少,很有过,可是到那时节只见其他更显出无用,终于另一个人便抢上前把这机会伸手接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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