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卒伍(3)

时间:2012-12-1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莲蓬是得了。先说是拿回去玩,当然就不好意思剥来吃了。其实我倒非常愿意得一个莲蓬吃吃,拿回去也只是给六弟抢的。
  “请你来这边,”说着就对我作一个白眼。这白眼作的俏皮,是曾给过母亲她们笑过,说是“怪伤心了”的。我于是让这白眼引到花园偏南一个地方来了。
  原来是看她的小金鱼。鱼用小缸子装着,共五缸。这鱼还不到一年,颜色还是黑的,但看这形象是顶好的种,我欢喜极了。她又指点那一缸为她所有,那一缸为她小妹妹所有,那一缸归她堂兄。
  “好不好,你瞧?”
  我是顶懂金鱼的,且极爱金鱼,见到这个就不忍离开缸子。问到我哪一缸好看,当然我是凭了拍马屁的本能说是她的那一缸极好。听到我的一句话,却把这女孩子乐疯了。
  她说她曾同堂兄打过赌,请人告她究竟是谁的鱼好,别个又不很懂金鱼,就以为堂兄的鱼大就好。实则好的鱼并不在大。末了对我的内行,又免不了称赞,我是也顶痛快的。
  “我们明天要下辰州了,这一去才有趣!”说到这个,她似乎就想起辰州来了。
  “是下辰州吗?”
  “是的。应当坐三四天的船,在船上玩三四天,才能拢岸。”
  我忽然想起母亲同我说的话来了。母亲说为我找事情做,不是要我也跟到走吗?我就告她,——“莲姑,我恐怕也要去!”
  “谁同你去?”
  “我也不明白。大哥在长沙,或者去长沙。”
  “那是太远了。我听请饷的人说去长沙当过洞庭湖,湖里四面全望不见岸,可怕人。”
  我们暂时就不说话又来看金鱼,看了这缸又那缸。天气热,虽然在白天,缸上全盖得厚厚的几层帘子,缸中的水也不很好,鱼是近于呆板了。我自己觉得我家中的鱼缸的水就比这个好得多。
  我说。“莲姑,我家今年鱼也有几匹顶难得的!”
  “可惜明天走,就见不到了。——我问你,你怎么知道你也要动身?”
  “听到我母亲说为我找事做。”
  “哎呀,那在一起才好!你若同到我爹一块动身,你到了辰州,我就可以引你去许多地方玩。那地方河边的船多到数不清,到河边去看船,那些拉纤的,摇橹的,全会唱歌!”她想起唱歌,就装成摇橹人一样,把手上那个竹钩子摇着荡着,且唱起来了。
  我觉得这个也倒好听。但是我即刻惆怅起来了。从她这歌上,我似乎已经到了辰州河边,再不是在家中的情形了。我且明白若是真要走,则当然同大哥下省读书一样,就是一个人那么走的。我的蛐蛐,我的朋友,还有我的许多东西都将离开我了。我即刻怀着小小的乡愁了。然而我见到莲姑却又似乎对于下行非常高兴。听到她那唱摇橹人的歌就可明白她对于那些事情是如何熟习,我问她到辰州是不是可以随便玩的。
  “好玩多了。那是大地方!”
  “可不可以洗澡?”
  “你们男人就只讲究洗澡,”她就用手指头在那嫩脸上刮着羞我。
  我不怕。我是没有害羞的。我心中那时所佩服的只是蒋平、石铸一类人物,这个哪里是她们姑娘家所了解的。
  若不是洗十年二十年的澡,那个碧眼金蝉就不会有如此能耐。我把那个蛤蟆口的英雄为我自己的榜样,还在心中老以为到将来也总会有一天如他成名!
  莲姑这个人,说话一天就不知道厌,见到我们的话停下来了,就又问我的大姐近来怎么。我说大姐只每天逼到我写字。
  “我的妈还不是勒到要我写字!我真不高兴。”
  “但是我听我的大姐说你字很好!”
  “才好!我气来了一天用一枝新笔,随便画。气我的妈。”
  我是知道莲姑平素极娇的。她娘就怕她,爹也是怕她,只听说她服奶妈管。听她说写字把笔乱涂,就问她,奶妈是不是要骂她。她说不。奶妈已到龙山去了。龙山出好大头菜,于是我又问她得不得过好味道的大头菜吃。
  “你莫忙,让我去就来。”这个粉红衫子的女孩,便象一朵大荷花,消失到绿的荷叶中了。望到这背影,我就隐隐约约在我身上煽动一种欲望来,只觉得同这女孩子在一块是极舒畅的事。且我平素在学校时是以唱高音歌出名的,到她面前我就知道唱歌我是无分了。我比她年纪稍大,可是比她矮,这高一点的女子的淡淡的恋着的印象保留,乃形成了我成年以后对长大女子的倾心理由。把那发,四垂到眉下,白白的耳朵垂着那珠耳环,眼又是两粒宝石样晃着青光,这个记忆在心上是深的。
  去了不久她又来了,使我好笑的,是她拿了两个黑色龙山大头菜来,给我尝,因为我问她吃不吃过味道好的大头菜,为证明她家并不缺少这个,就取了些来了。
  我们就一同并排坐在鱼缸边石条子吃那大头菜,且数点天上那鹰的数目。
  天的四垂是有暮色了。
  一个声音从那绿色角门传来,是走着的人叫的。
  “莲!莲!沈四少爷在园里吗?”是丫头声音。
  这一边,莲姑却无事样子,懒声懒气说:“在的。”
  “叫他来!”
  我忙把还不曾吃完的大头菜丢到一边,走到角门进去,她是随到我身后来的。
  见到了莲姑的爹妈,忙行礼,房子中已点灯了,这灯是在坡中少有的白光灯,为这灯光耀得我眼花。
  坐在一只矮木凳上的莲姑的爹,见了我就笑。
  “嗨,一年不见了呀!我见到你是在文庙折桂花,不知同谁个小孩子在树上打架,是不是?”
  我脸红,我记起那一次见莲姑的爹的情形,脸无从禁止它不红了。
  莲姑的妈却让我坐。莲姑也就进来了,站到她妈身边轻轻的说:“娘,他是不是同我们一起下辰州?”
  “……”只见到她娘在她耳朵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话,莲姑就不再作声了。
  坐下了,我见到母亲想要同我说什么话又不说。
  那团长,莲姑的爹爹,口上含了一根极粗的烟,过了一阵才说:“你妈说你同我明天下辰州,好不好?”
  “好,”我轻轻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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