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做作业的女儿突然抬起头来问:瓦是什么样子的?
我有些惊诧,奇怪女儿怎么会不知道瓦的形状。但随即就醒悟过来,城市里现在的高楼大厦是不用瓦的。瓦在农村。于是双休日我带女儿回了趟农村老家,想让她见识见识什么是瓦。
但我失望了。领她在村里走了一圈,村里到处都是平房,还有两层三层的小楼,全用水泥漫顶(方便晒粮食),却唯独没有瓦。
父亲说,现在盖房子已没有人用瓦,连砖瓦厂都只烧砖不再烧瓦了。
原来,不知在什么时候,瓦已从大地上消失了。
想起小时候见过的瓦。瓦分大瓦和小瓦,小瓦看上去造型简单,是一种弧形的灰色陶片,约30公分长宽,苫顶时交错成行放置,形成瓦垄,讲究的人家在檐水处还要放上锲着花纹的瓦当。屋子盖得久了,瓦片由灰转青,瓦垄里还会生出一茎两茎的长草来,配上高墙、门楼,那是殷实人家的象征。一般人家苫大瓦:一种有许多突起和凹槽的瓦,相互扣在一起,屋面的坡度也稍缓一些,看上去比小瓦显得平易而活泼。
但它们竟消失了。想一想,又岂止是瓦呢,还有许多东西也只能在记忆里追寻了。
比如坯,泥里掺上麦穰做成的长方体泥块,晒干后砌墙用的。
比如铁叉,一种挑墙的工具,随着土墙屋的消失而消失了。
比如石臼,那是舂粮食的工具。村里的石臼一直放在三婶的门前,每天都会有三三两两的妇女在那里舂麦粒或玉米,因此,那里也是村庄新闻的发布地。据说下雷雨时,石臼里的水可以洗掉人身上的刺瘊子。我没有试过,不知真假,但却没机会试一试了。
比如独牛,又叫独轮车。这么多年,似乎只在城里的淮海战役纪念馆里还有一辆。战争年代,那可是支前的大众工具。
岂止是木头做的“牛”,耕牛也已少见。现在耕地,已全用机器。而在过去,养牛的屋子却是村子里最温暖热闹的去处,拉呱,吸烟,年轻人赌钱,偶尔有外乡人经过,在这里避一阵寒,或像是无意中谈起村子里的某个年轻人以及家境,有经验的老人就知道,这是特意来打听做媒的,搭话的人,有时一句评价就能成就或坏掉一段姻缘。牛屋的隔壁就是磨房,冬夜漫长,墙上的马灯光很温暖,石磨安放在屋子中央,一头蒙着双眼的驴子,步履坚韧,一圈又一圈,耐心重复着自己的脚印,石磨嗡嗡作响,像是用力推着才能转动的缓慢时光,我有时会裹着祖父的黑袄在麦穰窝里睡去,麦香弥漫,洁白的面粉像细碎的阳光,缓慢地流在我的睡眠里。
没有牲口,铁犁也就用不着了,听说村里的最后一架铁犁也已在数年前当作废品卖掉。
还有斗笠、蓑衣和油纸伞,这是仿佛一消失就飘回古代去的事物,现在只在古装戏里才得一见。
每一事物的消失,都会连带一种活动的消失或改变。比如铲子,那是小孩子割草的工具。割草的间隙,还有一种游戏是斗铲子,我印象尤深,即两把铲子的刃相对着砍在一起,刃上凹痕浅者为胜。那可真是让人心疼的游戏,但蕴藏着难以割舍的欢乐。
还有碌碡,它连带的是打麦场上的热闹。黄金铺地,人喊马嘶,碌碡吱吱嘎嘎地转动,挑穰子,扬场,金色的麦粒在空中如雨跃动,麦糠飘飞,人人脸上带着笑容,构成繁忙而充满了喜悦的丰收场景。
一些事物的消失,联系着另一些事物的新生——进步总是让人欣慰——机械化早已实现,荧光管的光芒把煤油灯赶下了烛台,即便是在这并不发达的乡村,电视也已普及,个别孩子还可以使用电脑,再也不会像我们小时候那样,忍着寒冷缩紧身子,到村头的老槐树下听说书先生讲古。
但事物的消失有时也连带着许多美德的消失。那口水井的旁边,过去有老王奶奶的茶水铺,木桌上,几只铜炊,几只海碗,用纱布盖着,过路人喝一碗水,她是不要钱的。后来他儿子经营,粗茶汁也要两角钱一碗。前两年改成茶社,这是故乡的第一座茶社,是可以打牌下棋的场所,但一杯水已涨到十元。因此回想起已过世的老王奶奶和她早已消失的铜炊,不免让人心里有些许惆怅。
本文摘自《读者》2005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