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这里靠近一条沙河。村西几里外的沧河滩是山洪冲积而成的一片老河滩。老河滩像一片乱葬坟,星罗棋布的小土丘像栽在滩地上的蘑菇。靠力气挣钱的庄稼人,就是凭力气在河滩上掘沙子,河滩上掘出一窝一窝的坑儿,掘出一个个凸起的小土丘,土丘上滚动着青石蛋,远远地看去扎眼。星星从曼小顾的筛眼里抖着碎银样的光,他已经在河滩里挖了十年了,在河滩上掘起几十个上百个大坑大沙窝儿。要是能挖出一个花瓶就好了,或者挖出一件什么古董。那一天穗儿问他:挖了十年就没挖出古董呀?没有,净是沙子和石头蛋儿,最大的石头蛋儿跟驴蛋差不多。
没有挖出个花瓶呀?
花瓶?
对!
沙窝里怎么能挖出花瓶?
其他的人也没挖出过吗?
没有。
女人有些失望地瞅着房梁。又自言自语地,古董都是从地下挖出来的。
可是这是一条沙滩,都是过去冲积过来淤到地下的沙子。
女人不再说了。
花瓶?女人怎么会惦起花瓶呢?
他不知道女人,不知道穗儿一直在想一个花瓶,一直在找一个花瓶。
3
三年了,穗儿已经三年没有来过河滩。儿子已经长成大孩子了。她不想去那个河滩,她在心里一直想回避她那一天的狼狈,她的仓皇和仓促。但她知道她心里是有事的,她一直想找到一个花瓶,她清楚地记得老板的话,他说他在市场上错过了一个花瓶,一个看上去很笨的一个花瓶,那个花瓶很有价值,老板托人打听过,可那个花瓶的主人那一天失望地离开市场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如果能找到那个花瓶,她就会完成一个夙愿。四年前穗儿是从那个城里跑到河滩的,那个城叫D城。她在那一天懵懂地坐上车,车把她拉出D城,她在河滩的那个方向凭着一种内心的感觉下了车,后来她看见了那些小坟丘,她迷在了沙滩里。就在那一天她遇到了曼小顾。穗儿在D城生活了三年,在D城一个大款家做保姆。如果不是那个年轻的油漆匠她会再继续做下去。她是在一天下楼时遭遇那个油漆匠的,现在她把和油漆匠的相识叫做遭遇,因为那个油漆匠才有了她后来的变故。那个油漆匠忽然问她:你是青塘人吗?穗儿因为这句话停在路上,当然她已经知道他肯定也是青塘人了。青塘!青塘在什么地方她竟然一时间恍惚了。她不知道这油漆匠多咱来的D城,她已经在D城待三年了,还是被这个青塘的同乡一下子认出来了,或者说是听出来了。油漆匠穿着一身牛仔,牛仔上沾着斑斑点点的油漆,黄色的斑点像开在五月的油菜花。这让她一下子就亲热起来,让她的心暖洋洋的,她回过头,油漆匠的头发在春天的风中扇动,像燕儿的羽毛。她知道D城的这种油漆匠很多,像青塘土堰的油菜花,像跑在青塘的野狗。他们每天骑着车穿着牛仔,吊着漆桶,去漆那些刚盖起的楼,漆马路上的栏杆……她就这样和这个油漆匠认识了。油漆匠是青塘的,只不过他们的村子隔得远,青塘很大,大得像一个小县,是他们县最大的一个镇。她告诉他她就在那座漂亮的小楼里。后来她去过那个油漆匠租住的地方,那个小院里住了几个青塘的老乡,还有一个女的,穿着牛仔,戴着袖头,是他们的厨子,只在最忙的时候才赶过去刷漆。那个油漆匠是团伙中最年轻的,也是最利落的,甩在额前的头发使他的样子显得文气又聪慧。这些油漆匠待在一起时打扑克,唱歌,都仰着头,想一句唱一句,那些歌被他们唱得无头无尾的。他们合租的地方有一套音响,劣质的,但对于他们已经满足了。
她竟然喜欢上了那个地方,隔三差五地就想往那个地方去。他们住的地方,墙上被刷成了各种野花的图案,还有野狗,野鸡,都是那个油漆匠的杰作。有一天她在那个十字路口等那个油漆匠,直到看到那个油漆匠刮在额前的头发。她挡住他,她说:我们主人家要油漆楼栏,还有两个墙面。她说:我向他们推荐了你,说你是青塘在D城最好的漆手。故事就是那以后发生的,她和他的关系,还有那个花瓶的碎裂。他们的情感也借势进展得很快,那个种子就是在那几天种下的,那个花瓶是在种下种子后的一天碎裂的。“砰”。花瓶粉身碎骨,粉碎的声音又脆又长,主人家的狗忽然间在楼梯上疯狂地蹿起来,在客厅口汪汪地叫,叫声里透出一种哀腔。穗儿的心一下子碎了,穗儿知道花瓶的价值,穗儿几乎每一天都要抚摸那一个花瓶,用一种特别的布擦拭花瓶,主人几乎每天都端详一阵,花瓶是主人很崇拜的一个人物送的。她知道主人多么爱惜花瓶,那个搁花瓶的门是不轻易打开的。花瓶碎裂的刹那穗儿的心碎了一地,穗儿知道自己当不成这家的保姆了,还有油漆匠半个月的工钱,甚至D城就要失去青塘的天下了。穗儿就是在那一天决定和油漆匠私奔的。
油漆匠很犟,她没有想到油漆匠会拒绝离开。
可我们是要离开D城的。
不,不就是一个花瓶吗?
你不知道花瓶的价值。
我能赔!
是又一件事让油漆匠离开了D城。
油漆匠很犟地等到了主人,他从主人的讯问中知道在D城同样的花瓶另一家还有一个。这是一对特别烧制的花瓶。
油漆匠是和同伙去偷那一个花瓶时被擒住的,他还犯了其他的贪欲。咬住油漆匠的是一条大狗,接着来的是闪着警灯的小车。穗儿是在又一次流下眼泪时想到了主人曾经的惋惜,他惋惜过的一个花瓶,在市场上失之交臂的花瓶。她去找他,他惋惜了一阵花瓶,一副为富不仁的腔调。他最后说:想让我放他一马,想让我帮你们,除非你给我找到那个老花瓶。穗儿是几天后走上河滩的。
4
曼小顾的沙子卖得快,在整个河滩数他的沙子卖得快,卖得快是因为他的沙子成色好。挖沙子也是需要功夫需要技巧的,这技巧是曼小顾十年的功夫修炼出来的。尤其最近,曼小顾掏准了一个沙子窝,那沙子像亮亮的水晶,沙子卖得更好,赶得曼小顾没有歇套的工夫。那个买沙人喷着烟雾,说:老板就相中你的沙子,就让买你的沙子,你他娘的沙子里含金了。曼小顾在外边打过工,干过和沙泥墙砌砖的活,知道好沙子和赖沙子干出来的活是不一样的,就像新棉花和旧棉花做出来的棉衣和被子,不但看着有区别内里更有不同的感觉。曼小顾说:我得歇歇了,我得有个礼拜天,我的腰都快直不起来了。买沙人急了,你是耍架子呀,你刁难我呀! 你一个破沙子也闹腾着涨价呀?我给你出的价比别人低吗?你满河滩里问问,我是不是对得起你,你以为我真的买不着沙子呀咋地?曼小顾不急,曼小顾停下装沙子的锹。曼小顾说:你出得价比天高我也得有个休息日吧!买沙人说:你日什么?你日沙子吧你。曼小顾,你不能。你不信跟我去工地上走走,我们需要多少的沙子,你的沙子根本不够用,一个工地呀,不过你的沙子是定点用的,是用到重要关节上的,曼小顾,你的沙子要说好也真是好,你他妈的有运气,你的沙子简直就像他妈的沙子里的精子。那个人捧起一捧,沙子呼呼啦啦地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落在沙滩上撞出亮亮重重的回音。曼小顾知道自己的沙子好,自己总有掘到好沙子的运气,镢头一掘就知道又撞着好沙了,有节奏有回音的沙。曼小顾就兴奋了,这么多年会听沙子的叫声了,曼小顾一听沙子这样动听的声音就要好好地笑一阵。可关键是曼小顾想在家吃顿安生饭,他有半年没在家好好吃一顿午饭了,没有在中午和穗儿做过,好像在中午加一次只是蜜月里的往事。他还想知道穗儿在家都干些啥,那天的晚上回到家,儿子断断续续地说她一天都不在家。他盯着穗儿,穗儿说:小顾,我没有干啥,我就是在院里待烦了,出去绕着村路转圈儿,身后跟着咱家的狗。后来,我搭车去了趟城,我在城里还是转圈儿,我只是转圈儿,一分钱都没花。穗儿又忽然看着他说:曼小顾,你是不是想有一天我不回来了,哎呀,小顾,要是有一天我真不回来了……曼小顾捂住了她的嘴。曼小顾相信穗儿的话,小顾跟穗儿逛过街,就是大街小巷地转,盯城里的花,盯城里的狗,城里一穴一穴的风。小顾跟着穗儿在心里叹,穗儿还真像城里人呀,看她那走路的样子,仰头撅屁股的姿势。他不知道穗儿在他的前边又开始回忆了,眼泡里又漫上了一层泪,眼前的路和楼之间弥漫着碍眼的雾,在雾气里有一只神秘的花瓶,她伸出手,可是花瓶消失了。她背着他其实一直都在找花瓶,可一点儿也没有花瓶的消息。曼小顾说:不是,穗儿,我就是觉得丢下孩子不放心!穗儿说:儿子我托人管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