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志林》里有这么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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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文忠尝云:“少时有僧相我,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唇不著齿,无事得谤。”其言颇验。耳白于面,众所共见,唇不著齿,余不敢问,不知何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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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其恭恭敬敬的语气而言,应是苏轼对老师欧阳修当日言谈的实录。“唇不著齿”,估计指欧公有点暴牙。由此带来的“无事得谤”,虽系和尚的说辞,有其命相学上的道理,却也明确“谤”与“唇”、“齿”的密切关连。欧阳修平生有两件事最易“得谤”,一是以历史学家的严谨去修史(包括当代史);二是逢场作戏填了不少缠绵悱恻的词。修史容易得罪人,所以欧阳修崇拜的唐朝大文人韩愈只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写一两笔“实录”,平生不愿叙写史事。而欧阳修倒好,又是修《新唐书》,又是修《新五代史》,史事叙写和评议中难免会引来当事人或当事人后代的不满。欧对此似乎有担当的勇气,相信事实的力量;但对自己填写的词是极不放心的,所以临终前整理自家作品,把词撇在一旁。
??他的不放心是有道理的。由于词是一种娱乐功能极强的文体,流布广,作者填写时多为一时兴发,一旦时间、空间背景改换,对词的内容的理解就会歧见百出。“光荣”投降宋朝的钱氏家族的后人,就因为欧阳修在撰写吴越国历史时的“不足”,而利用欧阳修存世的词作,对他进行身后的“谤”。
??宋人钱世昭在《钱氏私志》里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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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文忠任河南推官,亲一妓。时先文僖罢政,为西京留守,梅圣俞、谢希深、尹师鲁同在幕下。惜欧有才无行,共白于公,屡微讽而不之恤。一日,宴于后园,客集而欧与妓俱不至,移时方来。在坐相视以目,公责妓云:“末至,何也?”妓云:“中暑,往凉堂睡着觉,失金钗,犹未见。”公曰:“若得欧推官一词,当为偿汝。”欧即席云:“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遍。待得月华生,燕子飞来,栖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坐皆称善,遂命妓满酌,赏欧而令公库偿钗。戒欧当少戢,不惟不恤,翻以为怨。后修《五代史•十国世家》,痛毁吴越,又于《归田录》中说文僖数事,皆非美谈。从祖希白尝戒子孙,毋劝人阴事,贤者为恩,不贤者为怨。欧后为人言其盗甥,《表》云:丧厥夫而无托,携孤女以来归。张氏此时年方七岁,内翰伯见而笑云:“七岁正是学簸钱时也。”欧词云:“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间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欧知贡举时,落第举人作《醉蓬莱词》以议之,词极丑诋,今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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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欧阳修的《归田录》,对钱惟演的事主要记了这么几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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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思公生长富贵,而性俭约,闺门用度,为法甚谨。子弟辈非时不能辄取一钱。公有一珊瑚笔格,平生尤所珍惜,常置之几案。子弟有欲钱者,輙窃而藏之,公即怅然自失,乃牓于家庭,以钱十千赎之。居一、二日,子弟佯为求得以献,公欣然以十千赐之。他日有欲钱者,又窃去。一岁中率五、七如此,公终不悟也。余官西都,在公幕亲见之,每与同僚叹公之纯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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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思公虽生长富贵,而少所嗜好。在西洛时,尝语僚属言:“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盖未尝顷刻释卷也。”谢希深亦言:“宋公垂同在史院,每走厕必挟书以往,讽诵之声琅然闻于远近,其笃学如此。”余因谓希深曰:“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盖惟此尤可以属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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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思公官兼将相,阶、勋、品皆第一。自云:“平生不足者,不得于黄纸书名。”每以为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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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的确算不得“美谈”,但借此就说欧阳修在衔恨报复,未免牵强。至于《五代史•十国世家》对吴越钱氏统治者的批判系“实录”,相关史料可作比勘,并非欧公杜撰。反倒是钱世昭对这几首词的“利用”,承先启后地继续着罗织和攀附的“谤”的伎俩。清朝人张英在《聪训斋语》里坦承“诗且不必作,或可偶一为之。至诗余则断不可作。余生平未尝为此,亦不多看。苏、辛尚有豪气,余则靡靡,焉可近也”,“诗余”就是词,除了厌弃词的“靡靡”,张英或许还吸取的就是欧阳修这样的“无事得谤”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