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后,我和哥哥离开乌拉盖,到阿尔山投奔伯父去了。伯父原来在根河一带做皮货商,专收山林里的鄂伦春和鄂温克人猎获的皮毛——貂皮、鹿皮、狐狸皮、灰鼠皮、狍皮等等,所以他的家底子殷实。伯父在阿尔山开了家客店,我和哥哥去了以后,就在店里当伙计。哥哥下厨,我管理马厩。这样,我跟马又打上了交道。马很怪,它的脾性往往跟主人相随。只要你看到来的客人一脸横肉、吆五喝六、挑肥拣瘦的,那他的马也难伺候,你得小心对待着,别让它一蹄子给踢着;要是来的客人满面温顺、话语谦和、粗茶淡饭都不计较,那他的马也是温驯的,你不拴它,它也不会溜了。我那时十来岁,父亲的死对我的刺激太深了,所以无论好马坏马,我同等对待,把它们牢牢拴着,用草棍捅它们的屁眼,要不就捏一粒盐塞进马的眼睛里,让它们哗哗流泪。马被我折磨得乱跳时,我心里痛快极了。我的恶习,终于被哥哥发现了。有一天晚上,客人要吃烤全羊,伯父拖了一只活羊在灶房前宰杀,哥哥听不得羊临死的叫声,更闻不得血腥味,就躲到马厩来,正好撞见我把捉来的蚂蚁往马的鼻孔里塞呢。哥哥见了,打了我一巴掌,说:“阿尔泰,你这样干,是给自己积攒罪孽啊。”我说:“我想妈,也想爸,我恨马,我们为什么要靠它们活着呢?”我哭了,哥哥也哭了,他边哭边说:“马一辈子让人骑着,挨着鞭子;羊一长肥了,就得被人宰了吃肉了,阿尔泰,它们比人可怜啊。”第二天早晨,哥哥不见了。伯父骑着马,把阿尔山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屋都寻遍了,也没能找到他。
哥哥失踪的那几年,只要客店来了人,伯父就跟他们打听哥哥。那时我已经去牧区小学上学,伯父说将来不管干什么,总要识点字。我早过了上学的年龄,学习在我眼里是个苦差,不如在马厩有趣,所以只混了两年,学了没几篓字,又回到客店了。那时很多地方在闹饥荒,吃不饱的人多了。客店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南来北往的人大都面黄肌瘦的,马都成了公家的,不让私养了,伯父一天到晚唉声叹气的。忽然有一天,客店来了一个老主顾,他跟伯父说,春天的时候,他到阿穆古郎的甘珠尔庙去赶庙会,在大殿见到一个年轻的喇嘛正在给佛龛添灯油,从侧面看很像哥哥。他当时正跪着磕头,想着起来后一定跟这个喇嘛说说话,套问一下他的来处。可等他起身后,喇嘛已不见了。伯父听了房客的话后,一拍大腿,说:“这人失踪了好几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当初怎么就没想到他出家了呢?他要真当了喇嘛,也是我们家的造化啊。”伯父当即打点行装,领着我去阿穆古郎。第二天晚上,我们到了那里。山门已经关了,我们找了家客店住下。转天一早,伯父带着我直奔寺庙。甘珠尔庙是座古庙,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它还有个名字,叫“寿宁寺”,是乾隆皇帝赐的名呢。这庙建得跟宫殿似的,很漂亮。伯父嘱咐我,一会儿见了开门的喇嘛,要低下头,以示尊敬。进了庙里不能踩门槛,不能大声说话,更不要吐痰,说佛门是清净之地。我们没有料到,打开朱红山门的正是哥哥!剃度后,他看上去清瘦了许多,他穿着僧衣,原来眉宇间的愁云不见了,面色红润,目光平和。伯父见了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哥哥面前,说:“这下我死了有脸见你爸爸去了。”哥哥早已不叫原来的名字了,他给自己起了个法名,叫“尘安”。哥哥看着我们,既不悲,也不喜,他扶起伯父,请我们去了斋堂。吃过斋后,他领我们在寺里逛了逛。我还记得,那是夏天,蚊子很多。蚊子落在我脸上时,我就“啪——”地一下将它拍死。而哥哥呢,他只是用手轻轻把蚊子拂去。我知道,我和哥哥之间已经隔着一条大河,我在这岸,他在那岸了。伯父问哥哥吃斋吃得惯吗,在寺庙里辛苦不辛苦?哥哥说,吃斋饭就像久病初起的人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那种甘甜是说不出来的。在寺庙里,无论做什么都有兴味,怎么会觉得辛苦呢?他叫我们不要再惦念他了,赶快回阿尔山吧。说完,给我的手腕戴上一串菩提珠,就去大殿念经去了。我到底年少些,一见哥哥撇下我们说走就走了,就哭了。伯父对我说:“阿尔泰,不许哭,出家人都是有慧根的,你哥哥造化比你大,你要是哭,就为自己哭,为你哥哥,你该笑啊。”可我哪笑得出来呢。回阿尔山的路上,我看着什么都觉得没意思,绿草在我眼里成了枯草,远方的勒勒车在我眼里就是游动的毒蛇,每看到一条河,我都觉得河里流动的是尿水,想吐。我难过啊,我没了父母,就这么一个哥哥,他还出家了,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呢?“从那以后你就再没有见过哥哥?”我急切地问。阿尔泰叹了一口气,拨了拨火,吃了两口白蘑,把故事推向了高潮。
我不是说了吗,那些年闹饥荒。从甘珠尔庙回到阿尔山后,一到吃不饱的时候,我就想去哥哥那里。我十七岁的那年,是六月份,我把一张字条留在马厩,告诉伯父我已是大人了,要离开阿尔山了,请他不要出去寻我。我搭了一辆过路车,去找哥哥了。我不知道,喇嘛到了夏天,会“云游”。我去的时候,哥哥恰好去西北的寺庙了。寺庙的住持听说我是尘安的弟弟,就收留了我。寺庙周围开垦了一块地,喇嘛吃的菜,多半是自己种的。我每天在田里干活,挑水浇地,除杂草,捉害虫,菜地被我侍弄得很好。夏末哥哥云游归来,先是给伯父写了封信,告知了我的下落,然后把我介绍给一个姓胡的汉族人,他是个居士,在阿穆古郎做中医,哥哥让我跟他学医,说是做医生能为人解除病苦,行善积德。我在那里干了两年,就受不了了。我不喜欢闻汤药味,辨别不清山上的那些药材。针灸在我眼里比在戈壁掘井还难,把脉呢,跟探宝一样,哪把握得准呢?我没有跟哥哥告别,就逃离了阿穆古郎,到辉河来了。毕竟是牧马人的后代啊,我本能地又干上了这一行。辉河的牧场很肥沃,马长得壮。我所在的牧场是旗里最好的,那里的人对我很好。我喜欢放马。夏天的晚上,我们会把马群赶到用柳条栅栏做的“围子”里,围子设在草原的高处,通风好,马群不容易受蚊虫叮咬,暴雨来了也不会受气。我们在围子边燃起一团火,这样狼就不敢来侵犯马了。吃过饭后,放马人喜欢唱歌,他们唱的不是酒歌就是情歌,这两种歌听了都让人醉。我在辉河待了三年后,觉得恋它恋得很,这辈子离不开这地方了,就想探望一下亲人,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们。我先到了甘珠尔庙看哥哥,然后从那里回到阿尔山看望伯父。伯父能原谅当年哥哥的不辞而别,在他看来那是一场壮举;可是对我的突然离去,他不能理解,他拍着桌子冲我吼:阿尔泰,伯父虐待你了吗?我对伯父说,我跟哥哥一样,找到了自己想待一辈子的地方,伯父该为我高兴啊。他听了这话后,跑到马厩哭了一场,算是还认我这个侄子。我最后到的地方是乌拉盖,我去父母的坟上磕了头。走了这一圈,回到辉河后我的心就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