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以为哥哥最后的归宿是甘珠尔庙,他应该在那里圆寂,没有想到,好端端的古庙,在“文*”中竟被毁掉了!哥哥没了栖身的地方,被迫还了俗。他还俗后依然吃素、念经,就是不穿僧衣了。他跟着那个胡居士在阿穆古郎学起了中医。哥哥对中医心有灵犀,一学就通。每年夏天,我会把他接到辉河来住一段日子。牧民在草原上生活,风吹雨淋的,多半有风湿病,哥哥来了之后,就会为那些患病的人针灸和拔火罐,然后采了草药捣成泥,糊到患处。他的这套医法很管用,治好了很多人的病。每年春天,草原的野花开了的时候,牧民就会说:尘安快来了吧?大家把他当作了自己的亲人。哥哥不吃荤,牧民们就给他用新磨的小麦粉烤饼,还给他做豆腐,采集新鲜的野菜嫩芽做腌菜,生怕他身体亏着了。那时我已过了结婚的年龄了,可是家中这一桩桩突来的变故,让我觉得人生无常,所以尽管也有好姑娘看上我,可我没有成家的打算。哥哥一来,牧民就爱对他说,尘安,说说阿尔泰,他该有个窝了!哥哥只是笑笑,并不劝我。在他眼里,世上的一切皆是“缘”,机缘不到,强求不得。可是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我也觉得毡房里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我看上了两个姑娘,一个长得一般,但她嗓子好,她唱起歌来,能把鸟儿引来。她性子泼辣,马骑得比男人还好,酒量和饭量都大,她常给我送吃的;还有一个长得俊俏,但她是个哑巴,比我大两岁。她性格温顺,能吃苦,手巧,她偷着给我织过羊毛袜子。可就是因为哑,没人娶她。现在我不说你也明白了,我把那个哑巴迎进毡房了。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去问哥哥,他对我说,那个爱唱歌的姑娘好嫁人,可那个哑巴,你要是不娶她,她会一天天老下去,枯萎了。他这一说,让我觉得如果不娶哑巴,就是犯了天大的罪孽!我娶哑巴的时候,爱唱歌的姑娘还在我的婚礼上为我们唱喜歌,她的歌声虽然美,但听起来有点凄凉的味道。我知道她难过,而我也喜欢她呀。看来人生是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啊。我和老婆过得很恩爱,我们生了俩孩子,儿女双全了。可是好日子不经过,它们就像草原雨后的彩虹,虽然美,可是一眨眼,就不见了。朵卧两岁时,我哥哥去世了。他是为救一只蓑羽鹤死的。有年夏天,哥哥到草原来,一天傍晚,他出去散步,发现一只受伤的蓑羽鹤在河水中扑腾,要沉下去的样子,他就跳到河中去救。那年雨水大,水流急,哥哥不会水,他被急流给卷走了。草原的牧民,都喜欢哥哥,我们把他葬在河边的草地上了。朵云朵卧一天天长大了,我们却是一天天变老了。前些年牧场可以承包了,我就包了一片,放马养羊。这行当其实也是靠天吃饭,有一年,我们的羊染上了瘟疫,死了多半,把家底赔掉了。朵卧跟我一样喜欢放马,他嗓子好,爱唱歌。他跟着牧人,学了很多民歌,还会拉马头琴。他跟我小时候一样,不爱上学,初中毕业后,就跟着我放牧了。我老婆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坐在毡房里,喝着奶茶听朵卧拉琴、唱歌。凡是听过朵卧歌声的人,都说这小伙子在草原上可惜了,应该把他送到城里去,让搞音乐的人好好带带他,他能唱红全中国!前两年,电视上不是搞青年歌手大赛吗,我们那儿的人看了,都跟我说,阿尔泰,你该让朵卧去北京唱啊,他站在舞台上,只要一张口,咱草原的白云、清风、奶茶味,就跟着飘过去了!我想也是,我问朵卧,愿不愿意去北京唱歌?朵卧说,他没上过舞台,灯光一打,可能会害怕。我说,草原这么大的舞台,太阳和月亮这么大盏的灯,你都不怕,还怕人造的?朵卧被我这一将,说,那我就去试试。于是我就找旗文化局的人问这事,怎么个报名。一打听,还挺麻烦的,要层层选拔,先得在旗里唱,然后再去自治区唱,这两关都过了,才能上北京。而且,参赛报名要花钱,做演出服要花钱,这些钱,都得自己出。我老婆几年前得了怪病,钱都花光了。有天晚上,月亮好,她出去解手,很长时间没回来。我着急,出去找,发现她昏倒在毡房外的草地上。我把她抱回来后,她醒了。她跟我比划着,说是撞见了一个在草地上发光的东西,她凑过去看时,那东西突然飞了起来,把她给吓昏了。出事后,她躺着没事,一站起来,那就等于要她的命了,晕得直吐。我们牧区的人都说,她是撞上了飞碟,外星人把她的骨头给弄软了。这几年,我背着她去了好几个大城市的医院,都说她身体没毛病,说是脑神经出了问题。我就对她说,你没病,不过想像小孩子一样耍赖,不愿起床,那就给我好生躺着吧,我养活你!她听了直笑。我给她的枕头旁放了个马铃,要是有事情,她就摇铃叫我。朵卧要去北京唱歌的事,我跟她说了,她很高兴。可是我们差在钱上,她就让我卖天驹。我家的马,就这匹最值钱。去年,从绰尔来了个贩马的,他在牧区看了个遍,就相中了天驹。说是有个做大买卖的人喜欢马,不惜花大价钱收罗好马。他当时给我出的价儿是八千,我没舍得。我出去放牧,最爱骑的就是它啊。它看护羊群最有经验,远远一望,就知道哪片是草质差的夏牧场,哪片又是优质的冬牧场,知道把羊群带到哪里。它对天气也通晓,暴风雪来临前,它就会阻止我把羊群往远处和低洼处赶。你不是牧民不知道,得到匹好马,就跟娶了个好媳妇一样,让人受用啊。可是为了朵卧,我得卖天驹了,别的马卖不上价钱啊。我给绰尔的马贩子打了个电话,他一听说我要卖天驹,特别高兴,不过他说这马又长了一岁,牙口如不如从前好他不知道,他会买,但要看了它以后再定价,说是不管怎么着,也不会低于五千块的,让我尽快把马带到绰尔。我对马贩子说,中秋节一过,阴历十六我就能把天驹送到。兄弟啊,我实话跟你说吧,我为什么选这个日子?我知道天驹身体的秘密啊,一到月圆的日子,它就兴奋,我择这个日子卖它,就是想让马贩子看它精精神神的,肯出个好价钱啊。刚才你也见了,它在月亮下不是一般的马了。它就是地上的灯,明得晃人眼啊。现在你要是由着它的性子跑,它都能跑到月亮里去啊。阿尔泰讲完了故事,借着幽幽的火光,我发现他的眼里闪烁着泪花。我给他斟了一杯酒,他颤抖着接过,一饮而尽,说:“朵卧跟我说了,他明年要是在北京唱红了,有了钱,他就去绰尔,再把天驹买回来。别看他是大小伙子了,心思有时跟小孩子一样呢!他以为天驹去的是当铺,想抵就抵,想赎就赎,这小子啊!”阿尔泰笑了,他的笑是颤抖的。我轻声问他:“那个爱唱歌的姑娘后来怎么样了?你们还有联系吗?”阿尔泰似乎不愿意过多地透露给我关于她的消息,只是敷衍着说:“女人吗,最后总得嫁人啊。”我放下酒杯,跟阿尔泰说要出去小解,出了毡房。月亮正在中天,如果说夜空是座王冠的话,那么月亮就是王冠上的一颗明珠。我站在飞舞着月光的草原上,把兜中的钱摸出来。信封里装着即将还给阿荣吉的欠款,共计五千二百三十六元,我把零头抽出来,又从自己带的钱中点出八百,塞进信封,凑足六千。回到毡房。我把那个信封递给阿尔泰,说:“这是六千块,你拿去给朵卧用吧,天驹就不要卖了。将来你有了钱,可以还我。就是不还,能让天驹留在你身边看护羊群,能让朵卧去参赛,我也觉得值了!”我以为阿尔泰要么会自尊地拒绝,要么会感激涕零地接受,然而他只是平静地接过那个信封,掂了掂,又递给我,说:“兄弟,把你的地址留在这上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