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十年·比目思(在线阅读) > 最残酷的季节
她想自己是一把嘹亮的金小号,
注定锈在这一场浑浊的婚姻里。
生人味,生人味,她在姻缘里嗅到陌生人的存在,惊得五雷轰顶。沉吟良久,在他枕边留下一封信,说爱与信任,说她的一片心,也说这日子如一把残缺的三弦,奏出的,全是喑哑怨曲。
出门避了几天,心神不定,手机却吞了哑药似一声不响。捺不住回了家,信原样搁着,床上的红罗褥,落满灰。
婚姻,自此是她一个人的事了。也动过离婚之念,思前想后总不能决断,也就慢慢拖下来。
他生意越做越大,常年在外,偶尔回来一遭半遭,未必遇见她,倒放肆地留下一堆脏衣物,烙着酒污、吻迹、不明来历的渍痕,活生生一部《好色一代男》,字里行间,都是伏笔。她马上叫钟点工来全扔出去,脑海里尽是《红楼梦》用来形容贾琏与多姑娘的四个字:丑态百出。陡然失去追索真相的勇气。
这年杨花四月,花事与SARS缠杂不清,她每天上下班的地铁上,偶尔谁人咳嗽一声,众人吓得奔逃——此是黑沉沉的地下,无处可去。近月底那几天,满城谣言,她连班也不敢上,就陷在沙发里看电视。
忽然钥匙一声“咔嚓”,门一开,回来的,竟然是他,口罩眼镜的十分密实。她一惊。他大概也没想到她在家,也一愣。瞬间,面面相觑。沉默的重量,两人都知觉。
她只穿T恤内裤,坐不是躺不是,如对生客,浑身不自在。他也尴尬,含糊几声就回房去了,口罩信手一甩,丢在茶几上。她连手指尖都不愿碰到,一心觉得脏,寻常住家陡地成了暗影幢幢的妖兽城市。整筒84消毒液喷上去,小几旁一束百合,静静萎谢。
听见他在房里接手机,想是效果不好,出到客厅来,“我会当心的,你也小心。”或许只是普通的互致问候,听在她耳里,说不出的暧昧幽微。
他站的地方,离她不到一米远。原本无声无色的空气,被他一呼一吸,染了毒,比SARS更入骨三分。她只觉窒息欲呕。
忍无可忍,她霍然站起,更衣出门,满心破釜沉舟的决裂:她宁肯死在外头,也不能和他在一起。
一抬头,王府井从没这么空旷过,此刻槐杨皆绿,暮春有香,生命原来天高地远。她第一次,下了离婚的决心。
六月初夏,到底没事了。朋友们又出来大吃大喝,人说这叫“报复性反弹”。她来晚了一步,正与香酥石丁鱼同步抵达,小鱼芳香四溢如裸女,无从抵挡的色诱,她顺手掣起一枝,咬了一口:她发现自己,忘了洗手。
渐渐,就忘了很多事。比如口罩、飞沫传染、接吻的危险。城市仍然拥挤,红灯与红灯之间,她匆匆翻翻报纸。他又一夜一夜地不归宿。曾经门庭冷落的馆子重又订座、等位、翻台。这城从激烈的惊慌与扰攘里,挣扎出来。
而她曾经绝然许下的誓言呢?
当初的掷地有声,现在这样轻这样细,如不存在的雪,在她心里浮浮沉沉,那些柔软的犹豫,是许多看不见的手,又一次羁住了她。
离婚?离黄昏吧。
她想自己是一把嘹亮的金小号,注定锈在这一场浑浊的婚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