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 猛都监兴师剿寇 宋天子训武观兵
话说梁山泊上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当在做了一场的梦。梦见长人嵇康,手执一张弓,把一百单八个好汉,都在草地尽数处决,不留一个,惊出一身大汗。醒转来,微微闪开眼,只见“天下太平”四个青字,心头兀自把不住的跳,想道:“明明清清是真,却怎么是梦?”披衣坐起,看桌子上那盏残灯半明不灭,便去剔亮了灯。再看那四壁静悄悄地,只听得方才那片哭声,还在耳边,真个不远。卢俊义大疑,道:“怕他真有此事!”跳下床来,走到房门边细听,越听越近越不错,只在房门外天井里,哭得好不悲伤。卢俊义大怒道:“着鬼么,我此刻还怕他是梦!”便去床上拔了腰刀,右手提着,左手去拔了门闩,拽开房门,大踏步赶出天井里看时,只见满庭露气,残月在天,那片哭声兀自在青草里。卢俊义直赶到外边一看,呸,原来是青草堆里许多秋虫,在那里唧唧嘈嘈的乱鸣乱叫。卢俊义看了一转,走进房来,把房门仍就关上,把腰刀插好了,坐在那把椅子上,灯光下想将起来,好不凄惶,叹口气道:“再不道我卢俊义今年三十三岁,却在这里做强盗。梦虽是假,若只管如此下去,这般景象难保不来。招安不知在何日。可恨那班贪官污吏,闪到我这般地位!今日如果做得成,亦未尝不妙。”听那谁楼更次,已是四鼓一点。又想了一回,只得上床去睡,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听着更鼓,渐渐五点,正要睡去,忽听外面人声热闹。
卢俊义听了半歇,愈加惊疑,正要起身去看,房门外一派脚步声,已赶到房门前,乱敲乱叫道:“卢头领快起来!”卢俊义吃了一惊,跳下床来,忙问甚事。外面两三个人应道:“头领快来,不好了!”卢俊义大惊,一面开门,一面问道:“什么事不好?”那四个外护头目道:“忠义堂上火起了,正烧着哩!”卢俊义听说是火起,倒反放了心,随那几个头目赶到忠义堂前,只见蒸天价的通红,那面替天行道的杏黄旗,已被大火卷去,连旗竿都烧了。宋江同许多头领,立在火光里,督押火兵军汉,各执救火器具,乱哄哄的扑救。那火那里一时救得灭,只见哗剥爆响,黑烟红焰,火片火鸦,翻翻滚滚的只顾往天上卷去。西风又大,烈焰障天,残月曙星,都无颜色。那些水龙水箭,横空乱射,好似与他浇油,满地下的水淋得象河里一般,那火总不肯熄。只见公孙胜打散头发,仗剑噀水,驱那力士天丁就摄泊里的水来泼。虽有几处乌云肯拢来,怎当得火势甚盛,反把乌云冲散,落下来的没得几点,全不济事。公孙胜只顾踏罡步斗,诵咒催逼。直到天色大明,火势已衰,那乌云方得盖紧,大雨滂沱,泼灭了余火。及至太阳出来,忠义堂已变了一片瓦砾白地。那两边的房屋,也不免延烧了几处。众军汉把一切器具,及各头领的箱笼什物,仍搬归原处。
宋江到后面厅上坐落,大怒,叫把忠义堂上本夜值宿的两个头目、三十个军汉,一齐拿交铁面孔目裴宣严讯,因何失火,立等回报。山前山后各处头领,已自得知火起,不敢擅离职守,都差人来禀安。少刻,裴宣亲来禀覆:“严讯两个头目,都供称四鼓时候看见一个人,身子甚长,手执着一张弓,走上忠义堂来。众人喝问,那人并不答应。上前去捉他,却不见了。正骇异间,不知怎的却火起。又研讯众人,都这般说。只有几个睡着的说不知情。”卢俊义在旁边听得,心中大惊。众头领也都骇然。只见宋江道:“这厮们眼见是不当心,不知薰蚊烟,煮饮食,走了这火,却将这荒唐话来支吾。竟照我们定的条律,凡失火烧毁忠义堂、忠义堂上房,及军营内烧毁中军帐房,不及令旗、令箭、兵符、印信者,不分首从,皆斩立决律,斩立决。”说罢,便伸手去案上取那面刑人的白旗,拔下来掷去,就叫裴宣典刑。卢俊义忙上前止住道:“哥哥容禀:这事委实蹊跷。小弟四鼓之时,也得一梦。梦见一个长人,执弓到忠义堂,醒来便已火起。正与头目、军汉们的口供相符,恐真有别情。”宋江笑道:“兄弟,这班男女,你救他则甚!我若赏罚不明,何以令众。”遂不听卢俊义的话,催裴宣斩讫报来。裴宣只得拾起那面旗来,走出去。只听得辕门外炮响,须臾血淋淋的三十二颗首级献于阶下。
裴宣缴令毕,宋江吩咐将首级去号令了,对众头领道:“皆因我宋江一个人做下了罪孽,平日不忠不孝,以致上天降这火灾示警。倘我再不改,还望众弟兄匡救我。”众头领道:“兄长过谦。”吴用道:“那日识天书的何道士在山上时,曾对小可说起。他说深明堪舆相地之术,说这梁山本是廉贞火体,那忠义堂紧对山前南旺营,门壁朱红的,又是什么祝融排衙,今年七月尽,防有火灾。小可以为无稽之谈,不放在心。今日果应其言,何不再叫他来问一声?”宋江道:“军师何不早讲?”使差人赍带银两,去聘请何道士。这里山前山后众头领差来禀安问候的,络绎不绝。宋江也辞了众人,去上房里禀了太公的安。
不两日,何道士请到。宋江请他进来,见和毕,赐坐。宋江问起忠义堂将要动工,却如何起造。何道士道:“小道前日在此,曾对吴军师说起,七月大火西流之时,忠义堂必有火灾,今日果应。将来造时,不可正出午向,须略偏亥山巳向,兼壬丙三分,大利。四面都用厂轩,露出天日。比旧时低下三尺六寸。门壁不可用红,即使仪制如此,也须带紫黑色,不可全红。‘忠义堂’三字,旧用全红金宇,今须绿地黑字。如此起造,不但永无凶咎,而且包得山寨万年兴旺。”宋江大喜,便邀何道士同一干头领,到那忠义堂屋基地上。那瓦砾已自打扫干净。何道士就在空地上安放罗经,打了向桩,另画了四至八道的界限。都毕,宋江设筵款待。宋江闲问道:“山下近来有甚新闻否?”道士道:“别的没有,只有近来一个童谣,不知怎解。”便说那童谣道:“‘山东纵横三十六,天上下来三十六,两边三十六,狠斗厮相扑。待到东京面圣君,却是八月三十六。’人都解他不出。”宋江笑道:“‘东京面圣君’,明明是应我们将来受招安之意。”吴用道:“谣里之言,共四个三十六。那三个正应我们现在一百八人之数,还有一个,想是未来的弟兄之数。”宋江便邀何道士入伙。道士道:“深蒙头领雅爱,只是小道有个老娘,染患疯瘫之症,不能起床,受不得惊恐。先父殁了多年,兀自未曾入土。更加家兄出仕在外,恐连累他。”宋江道:“既如此说,待令堂归天之后,邀令兄同来聚义。”何道士欣然应了。宋江将金帛谢了道士,便叫道士一发择个吉日兴工。那道士把左手五个指头掐了一回,选就了一个黄道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