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光头的名字叫李光,他母亲为了省钱,为了一年里少付几次理发的钱,每次都让理发师给他推个光头。于是这个叫李光的孩子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就有了李光头的绰号。从小到大,别人都这么叫他,连他的母亲也叫他李光头了,他母亲叫他李光的时候,常常不知不觉地滑了过去,多叫出来一个“头”字,后来干脆就叫他李光头了。哪怕他的头发长出来了向草垛一样乱蓬蓬,别人还是叫他李光头。李光头长大成人以后,心想反正有没有头发都是个“李光头”,干脆给自己弄了个正宗的光头。当时的李光头还不是我们刘镇的巨富,还是我们刘镇的穷小子,他发现保持一个正宗的光头不容易,要比留上头发的人多花一倍的钱。为此他到处炫耀,他说做个正宗的穷人开销也大啊!他的兄弟宋钢每个月也就是理一次发,他每个月起码两次去理发店,让理发师手握一把明晃晃的刀,像是刮胡子似的把他的脑袋刮了又刮,刮得像绸布那样光溜溜,刮得比那把刀还要明晃晃,才刮出了一个正宗的李光头,一个名不虚传的李光头。
李光头的母亲李兰是在儿子十五岁那一年离开人世的。李光头说他母亲是个爱面子的女人,说他父亲和他自己都是不要脸的东西。李光头伸出一根手指说:丈夫是杀人犯,儿子是杀人犯的女人,在这世上可能还有几个;丈夫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被抓,儿子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也被抓,这样的女人世上可能只有他母亲一个了。
那年月很多男人都在厕所里偷看女人的屁股,很多男人都平安无事。李光头偷看时被他们活捉了还被他们游街,李光头的父亲偷看时掉进了粪池淹死。李光头觉得他父亲是世上最倒霉的人,看一眼女人的屁股丢了自己的性命,这是货真价实的赔本买卖,就好似丢了西瓜捡芝麻的买卖也比他父亲的上算;李光头觉得自己是其次倒霉的人,他也是做了一笔拿西瓜换芝麻的买卖,谢天谢地的是他保住了性命的本钱,李光头后来用五十六碗三鲜面扭亏为盈。这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李光头的母亲没有青山没有柴,这父子俩个人的倒霉最后全堆到了她身上,清白无辜的李兰就成了世界上最倒霉的女人。
李光头不知道他父亲那次看到了几个屁股,根据自己的经验,可以断定他父亲的身体当初放进去太深了。他一定是想看清楚女人的那些**,将自己的身体逐渐下探,他的两条腿差不多都腾空了,他全身的重量都抵押在两只手上了,他的手紧紧抓在了屁股坐的木框上,那地方有无数的屁股坐过了,那地方被磨得亮晃晃滑溜溜。这个倒霉的人很可能看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们,他的两只眼睛肯定瞪得跟鸟蛋一样圆了,粪池里的恶臭肯定熏得他眼泪直流,流出的眼泪肯定让他的眼睛又痒又酸,那时候他肯定还舍不得眨一下眼睛。激动和紧张让他手上渗满了汗水,汗水让他抓着木框的手越来越滑。
就在这时候,一个身高一米八五的男人一边解着裤子上的纽扣,一边急匆匆地跑进了厕所,他看到厕所里空无一人,只有翘起的俩条腿,他吓得大叫一声。这一声撞见了鬼似的惊叫,把李光头全神贯注的父亲吓得魂飞魄散,他双手一松,一头栽进泥浆似的又厚又黏的粪池里。泥浆似的粪便几秒钟的时间就塞满了他的嘴巴和他的鼻孔,紧接着又塞满了他的气管,李光头的父亲就这样活活地被憋死了。
这个失声惊叫的男人就是宋钢的父亲宋凡平,后来成了李光头的继父。当李光头的亲生父亲一头栽进粪池以后,他的继父站在那里惊魂未定,他觉得自己只是眨了一下眼睛,那两条翘起的腿一下子就没了。他的额头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心里想难道大白天还有鬼?这时候隔壁女厕所里响起了尖叫声,李光头的父亲掉进粪池时像颗炸弹,将她们的光屁股上溅满了粪便,她们吓得跳了起来,回头往下一看,看到粪池里有一个人。
接下去是一片混乱,几个女人像夏天的知了一样叫个不停,引来很多男群众也引来了很多女群众。有一个女的忘了穿上裤子就跑到了厕所外面,她看到男群众都在如饥似渴地看着自己,她哇哇叫着又逃进了厕所。屁股上满是粪便的几个女人发现她们带来的纸不够用,就央求外面的男群众帮她们多采些树叶,三个男人立刻爬上了一棵梧桐树,将上面宽大的梧桐叶席卷掉了一半,再让一个闻讯赶来的姑娘送进去,几个女人就在里面翘起了几个屁股,用梧桐叶将溅在屁股上的粪便擦了又擦。
在另一端的男厕所里已经站满了议论纷纷的男群众,他们通过十一个拉屎的座位往下看着李光头的父亲,他们讨论着他是死是活,又讨论着如何把他弄上去,有人说是用竹竿把他捞起来,立刻有人说不形,说用竹竿最多也就是捞一只母鸡上来,想捞一个人上来要用铁棍,竹竿肯定会断,可是上哪里去找这么长的铁棍?
这时候李光头后来的继父,那个名叫宋凡平的人走到了厕所外面的粪池旁,外面的粪池是让环卫工人抽粪用的,宋凡平毅然地跳了下去。这就是为什么李兰后来会深爱这个男人。当所有的男人都站在那里卖弄嘴皮子的时候,这个男人竟然跳进了粪池。他胸口以下的身体都淹没在粪便中,他举着双手,缓慢地在粪便里移动,粪蛆都爬到了他的脖子和脸上,她扔然举着手移动着,只是当粪蛆爬到他嘴上、眼睛上、鼻孔和耳朵时,他才伸手将它们弹走。
宋凡平移动到了粪池的里面,将李光头的父亲托在手臂上,又慢慢地移出来,一到外面的粪池后,他将李光头的父亲举了起来,放到了岸上,然后双手抓住池边爬了上去。
拥挤在粪池边的男女群众呼呼地往后退去,他们看到满身粪便和蛆虫的李光头父亲和宋凡平,他们全身都是鸡皮疙瘩,他们捏着鼻子捂着嘴,他们“哎哟哎哟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宋凡平上来以后,蹲在了李光头父亲的身旁,伸手在他的鼻孔放了一会,又在他的胸口放了一会,站起来对群众说:
“他死了。”
然后高大魁梧的宋凡平背着李光头的父亲走去了,当初的情景比后来李光头游街时还要轰动,一个浑身粪便的活人背着一个浑身粪便的死人,他们身上的粪便一路往下掉,阵阵臭气漂过了两条大街和一条小巷。差不多有两千多人前来观赏,有一百多个人叫嚷着他们的鞋子被踩掉了,有十多个女人叫嚷着被下流男人摸了屁股,还有几个男人一路上破口大骂,他们口袋里的香烟被人偷走了。在两千多人的浩浩荡荡里,李光头前后两个父亲来到了李光头的家门口。
那时候李光头还在母亲的肚子里,他那可怜的母亲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她挺着硕大的肚子靠在门框上,她看着自己的丈夫从一个男人的背上下来,歪斜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看着死去的丈夫,好象是一个陌生人躺在那里。她的眼睛让人觉得空空荡荡的,里面什么都没有。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像个假人似的靠在那里,她分辨不清此刻发生了什么,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正站在门口。
宋凡平放下了李光头的父亲以后,走到了井边,从井里提起来一桶一桶的水,一次一次地冲洗起自己。那时候还是五月的天气,冰冷的井水从他的脖子灌进衣服里去,他连着打了几个冷战。他用井水冲洗掉头发上的身上的粪便后,回头看了一眼李兰,李兰当初仿佛失去了知觉的表情,让他没有立刻离去,让他用井水清洗起了李光头的父亲。他将李光头父亲的遗体翻来覆去地冲洗了几遍,然后站在那里看着李兰。李兰木然的表情让他摇了摇头,他一把将李光头的父亲抱了起来,走到门口时,站在门口的李兰还是一动不动,宋凡平只好侧着身子把死人抱进了屋子。
宋凡平看到里屋的枕套上、床单上和被子上都绣着大红的“囍”字,这是新婚的痕迹。他抱着个死人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他没有将李光头湿淋淋的父亲放到地上,而是放在了那张新婚不久的床上。当他转身走出来时,李兰扔然一动不动地靠在门框上,他看到屋外人山人海,人人脸上都是看戏的表情,他低声对他说话,让她赶紧回到屋子里去,赶紧关上屋门。她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脸没有转过来看他一眼,她一直木然地站着。宋凡平只好自己点了点头,湿淋淋地向着人群走去,围观的群众看到他走过来,立刻为他闪出了一条道路,似乎他仍然是满身的粪便。他们惊慌地躲开去,于是又有人的鞋被踩掉了,又有女人的屁股被人偷摸了。刚才冰冷的井水让宋凡平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喷嚏,他走出了小巷,走上了街道。人们重新围拢过来,继续乐此不疲地看着可怜的李兰。
这时候李兰的身体靠着门框慢慢滑了下去,她一直木然的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她躺在了地上,她的两腿伸开了,她的十根手指像是要紧紧抓住大地似的插进了泥土之中,她的额上渗满了汗珠,她睁圆了眼睛无声无息地看着围观的人群。有人发现她的裤子被里面渗出来的血染红了,这人惊慌地喊叫:
“你们看,你们看,她流血啦!”
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知道发生什么了,她喊叫起来:“她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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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李兰生下李光头以后,开始了她漫长的偏头痛。从李光头有记忆开始,他的母亲就一直裹着头巾,像是田里干活的农妇一样。隐隐的疼痛和突然到来的剧烈疼痛,让他的母亲一年四季眼泪不断。她时常用手指敲击着自己的脑袋,而且敲击的声响越来越清脆,差不多是庙里木鱼的敲击声了。
李光头的母亲在刚刚失去丈夫的时候有些神志不清,当她神志慢慢清醒过来以后,她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耻辱了。李光头的外婆从乡下赶来照料他们,李兰在三个月的产假里闭门不出,甚至都不愿意站到窗前去,她怕别人看见自己。当三个月的产假结束,李兰必须去丝厂上班时,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她拉开屋门抬脚跨出去时的恐惧访佛是要跳进滚烫的油锅。无论如何她还是走了出去,她战战兢兢地走在街道上,她的头低到了胸前,她贴着墙边走去,她觉得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像针一样扎遍了她的全身。一个认识的人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中弹似的浑身一颤,差一点倒在地上。天知道她是如何走进丝厂,如何在缫丝机旁工作一天,又如何从街道上走回家中?从此以后她无声无息,就是在门窗紧闭的家里,和她的母亲儿子在一起时,她也是很少说话。
李光头在婴儿时就遭受歧视,只要他的外婆将他抱到屋外,就有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还有人围上来看西洋镜是的看着李光头,她们的嘴里吐出来的都是些难听的话,他们说李光头就是那个偷看女人屁股掉进粪池里淹死的……他们说的话常常没头没尾,好像是李光头这个婴儿在厕所里投看女人屁股似的;他们说这个小崽子和他父亲一模一样,他们每次说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省掉了“长的”这两个字,指说一模一样。让李光头外婆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他的外婆再也不愿意把他抱到屋外去了,她只是偶尔抱着他站在窗前,隔着玻璃让他晒一会儿阳光,有人从窗前经过时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她就会迅速地闪开。就这样,李光头一次次地失去了阳光,他在阴暗的屋子里过了一天又一天,他的脸上没有了婴儿们的红润,他的腮帮子也没有了婴儿们鼓起来的肉。
这时候李兰正在忍受偏头痛的折磨,她的牙缝里时刻都在发出咝咝的响声。自从丈夫丢人地死去以后,李兰再也没有抬起头来看过别人,再也没有喊叫过,剧烈的头痛也只是让她嘴里不停地咝咝,有时候在睡梦里她才会发出哎哟哎哟的呻吟。当她将儿子抱到怀里,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瘦小的胳膊时,她就会泪水长流。即便这样,她扔然没有勇气在阳光灿烂的时候把儿子抱到街上去。
李兰在经历了一年多的犹豫之后,终于在一个月光明媚的深夜,抱着李光头悄悄地来到街道上。她低下的头都贴在了儿子的脸上,她沿着墙根快速地走动着,只有在她确定前后都没有脚步声的时候,她才会放慢自己的步伐,抬起了自己的头,看着天空里一轮皎洁的明月,沐浴着夜风凉爽的吹拂。她喜欢站在空空荡荡的桥上,凝视着河水在月光里闪闪发亮,一波一波永无止境地荡漾过去。她抬起头来时,河边的树木在月光里安静得像是睡眠中的树木,伸向空中的树梢挂满了月光,散发着河水一样的波纹。还有飞舞的萤火虫,它们在黑夜里上下跳跃前后飞翔时起伏不止,像是歌声那样的起伏。
这时候李兰就会把儿子托在右手上,伸出左手指着桥下的河水、河边的树木、天上的月亮,飞舞的萤火虫……告诉儿子:
“这叫河,这叫树,这叫月亮,这叫萤火虫……”
然后她无限幸福地对自己说:“夜晚真灿烂啊……”
从此一后,缺少阳光照耀的李光头开始沐浴起了夜晚的月光。当别的孩子呼呼睡去的时候,李光头这个小小夜游神就会在这个城里到处出现。有一个深夜李兰抱着李光头不知不觉走到了南门外,广阔的田野在月光下一望无际地伸展开去,李兰不由轻轻叫了一声,她熟悉了房屋和街道在月光里神秘的宁静之后,突然发现广阔的田野在月光下有着神秘的壮丽。她怀里抱着的李光头也激动了起来,双手同时伸向了天空般宽广的田野,嘴里发出了老鼠一样“吱吱”的叫声。
很多年以后,李光头成为我们刘镇的超级巨富,决定上太空去游览,他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在太空里高高在上,低头瞧着地球的时候,婴儿时期的印象神奇地回来了,他想象中地球的壮丽情景,就是母亲抱着他第一次站在南门外所见到的情景,田野在月光下无限地伸展,李光头婴儿时的目光向俄罗斯联盟号飞船一样飞翔过去。
李光头就是在明媚冷清的月光里,从母亲那里学会了什么是街道、什么是房屋、什么是天空、什么是田野……李光头那时候不到两岁,他昂着头惊奇万分地看着这个明媚冷清的世界。
李兰抱着李光头在深夜的月光里流连忘返,有一次和宋凡平相遇了。当时李兰抱着儿子走在静悄悄的街道上,一个完整的家庭说着话走在街道的对面,那是宋凡平一家人在走过来。这个高大的父亲手里托着比李光头大一岁的宋钢,他的妻子手里提着一只蓝子,他们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如同敲门一样清晰地响着。李兰听到宋凡平的声音以后猛然抬起头来,她肯定知道这个高大的男人是谁了。他曾经臭气熏天地背着她那个臭气熏天的丈夫来到她的门前,李兰当时访佛没有知觉地靠在门框上,但是她永远地记住了这个男人的声音,永远记住他是如何用井水冲洗自己,又冲洗了她那个死人丈夫。所以她抬起头来了,她的眼睛看到这个男人时可能闪亮了一下。紧接着她立刻低下头匆匆向前走去,因为这个男人站住了,他站在街道对面对他妻子低声说着什么。
在后来的深夜里,李兰抱着李光头走在街道上时,两次与宋凡平相遇。有一次是他们一家人,有一次只有他一个人,那次宋凡平突然用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这对母子的去路,他粗壮的手指摸着孩子昂着的脸,他对李兰说:
“这孩子太瘦了,你应该让他多晒晒太阳,阳光里有维生素。”
可怜的李兰都不敢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她抱着李光头浑身发抖,李光头在她怀里晃个不停,就像屋子在地震里换个不停。宋凡平笑了笑,擦着他们的身体走了过去。这天深夜里李兰没有享受月光的灿烂,她抱着李光头早早回家了,她嘴里咝咝的响声也和往常不一样,这一次她可能不是因为偏头痛。
在李光头三岁的时候,外婆离开了她的女儿和外孙,回到了自己的村里。这时候李光头已经可以走来走去了,他还是很瘦,比婴儿时的李光头更瘦了。李兰脑袋里的疼痛扔然时好时坏,因为长时间低着头,她有些驼背了。外婆离开以后,李光头开始有机会走进白天的阳光了。当李兰上街买菜时,就会带上他。她还是低着头急匆匆地走过街道,李光头拉着她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跟随在她的身后。其实那时候已经没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甚至没有人来看他们一眼,李兰仍然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钉子似的盯在她的身上。
李光头瘦弱的母亲每隔两个月就要去米店买四十斤大米,这是李光头最幸福的时光。当她背着四十斤大米往回走的时候,他不用跌跌撞撞地跑在她的身后了,她背着大米咝咝地喘着气,那时候她喘气和说话里都开始有咝咝咝的响声了,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李光头就有时间在大街上东张西望。
高大的宋凡平在一个秋天的中午走到了他们面前,当时李兰正低垂着头擦脸上的汗珠,她看到一只强劲有力的手突然提起了地上的米袋,她吃惊地抬起头来看到了这个微笑的男人,他对她说:
“我帮你提回家。”
宋凡平提着四十斤的大米就像是提着一只空蓝子似的轻松,他的左右一把将李光头抱起来,驼到他的肩上,让李光头的双手抱住他的额头。李光头从来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张望过街道,他从来都是仰脸张望,他第一次低头看着街上的行人,他坐在宋凡平的肩上咯咯笑个不停。
这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提着李兰的米袋,驮着李兰的儿子,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声音洪亮地说着话。李兰低垂着头走在他的身边,她脸色苍白浑身冒出了冷汗,她恨不得找一条缝钻到地下,她觉得全世界的人此刻都在嘻嘻哈哈地看着她。宋凡平一路上问这问那,李兰除了点头还是点头,她嘴里除了咝咝声还是咝咝声。
李光头记得是在自己五岁的时候,宋凡平的妻子因病去世了。李兰听到这个消息后,嘴里咝咝响着在窗前站立很久,看着夕阳西下和月亮升起,然后拉着儿子的手,在夜晚的月光里悄无声息地走向了宋凡平的家。李兰没有胆量走进宋凡平的家,她站在一棵树木的后面,看着宋凡平家昏暗的灯光里有人坐着有人走着,屋子中间放着一具棺材。李光头拉着母亲的衣角,听着母亲嘴里咝咝地响,他抬头去看月亮和星星的时候,看到母亲在哭,母亲的手一直在抹着眼泪,他问母亲:
“妈妈,你哭了?”
李兰嗯了一声,告诉儿子,恩人的家中有人死了。李兰站了一会儿后,又拉起了李光头的手,悄无声息地走回家中。
第二天挽上李兰从丝厂下班回家后,一直坐在桌前制作纸钱,她做了很多纸铜钱和很多纸元宝,又用一根白线分别将纸铜钱和纸元宝串连起来。李光头兴致勃勃地坐在旁边,看着母亲先是用剪刀把纸剪开,然后叠出了一个个元宝,她在一些元宝上写上了一个“金”字,另一些元宝上面写上一个“银”字。她拿起“金”元宝告诉李光头,在过去的时候可以用它买一幢房子;李光头指着“银”元宝,问母亲可以买到什么?李兰说也能买到一幢房子,只是房子小一些。李光头看着堆在桌子上的“金银”元宝,心想可以买到多少房子啊?那时候他刚刚学会数字,他一个一个地数着元宝,可是他只能数到十,十以后他就不会数了,又竖成了一。眼看着桌子上的元宝越来越多,不管他怎么数,数到了十就像是进了死胡同一样过不去了。他把自己数得满头大汗,也数不出个结果来,数的他母亲都忍不住微笑了。
李兰制作了一大堆的纸元宝以后,开始制作纸铜钱了,她先是剪出了园纸片,又在中间剪出一个小洞,然后认真地在园纸片上画上一根根线条,写上了一个个字。李光头觉得他母亲制作一个园纸片的铜钱,比制作一个纸元宝困难得多,他不知道一片铜钱可以买多少幢房子?他问母亲是不是可以买下一排房子?他母亲拿起一长串纸铜钱说,只能买一件衣服。李光头又把自己想了个满头大汗,他想不通为什么衣服比房子还要贵?李兰告诉儿子,就是十串铜钱也没有一个元宝值钱。李光头第三次满头大汗了,既然十串铜钱都比不上一个元宝,他不明白他母亲为什么还要这么费劲地制作纸铜钱?李兰说这些钱在阳间是不能花的,只能到阴间去花,是给死人的盘缠。李光头一听说“死人”二字就打了个哆嗦,他看到窗外黑乎乎的又打了个哆嗦。他问母亲,这是给哪家死人的盘缠?李兰放下了手里的活,对儿子说:
“恩人家的。”
在宋凡平妻子出殡的那天,李兰将串起来的纸铜钱和一只只的纸元宝放进了一只篮子,挽着篮子拉着李光头的手,走出家门守候在大街上。在李光头的记忆里,那天上午李兰第一次在大街上抬起头来了,她是在张望着出殡的队伍。有些认识李兰的人走过她身边时,都往她的蓝子里看,还有人提起了一串串纸元宝和纸铜钱,说李兰真是心灵手巧,然后问她:
“你家又死人啦?”
李兰垂下了头,轻声回答:“不是我家的……”
宋凡平的妻子出殡时,只有十多人送行,棺材放在一辆板车上,在石板路上嘎吱嘎吱地响了过来。李光头看到十多个送行的男女都在头上扎着白布条,腰上也系上了白布条,他们哭泣呜咽着走了过来。这些人里面他熟悉的只有宋凡平,他曾经在这个高大男人的肩上俯视过街上的世界。
宋凡平拉着比李光头大一岁的宋钢,从他们身旁走过去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宋凡平回头向李兰点了点头,宋钢也像他父亲一样回头对着李光头点了点头。李兰拉着李光头跟在了出殡队伍的后面,沿着漫长的街道走出了我们刘镇的石板路,走在了乡村的泥路上。
那一天,李光头跟随着这些低声呜咽的人走了很远的路,终于来到了一个已经挖好的墓穴前,棺材放进去时,低声的呜咽立刻变成了号啕大哭。李兰挽着蓝子拉着李光头站在一旁,看着这些人哭泣着将泥土铲进墓穴,泥土在墓穴里升了起来,变成了一座坟墓。号啕大哭又变成了低声呜咽,这时宋凡平站身走到了他们面前,他眼含泪水地看着李兰,从她手里接过了篮子,回到坟墓前,将里面的纸元宝和纸铜钱拿了出来,放在了坟墓上,用火柴点燃了纸钱,当纸钱熊熊燃烧的时候,哭声又变得响亮起来。李光头看到自己母亲也开始了伤心地哭泣,李兰在那一刻想到了自己的不幸。
然后又是走了很远的路,李光头才回到了城里。李兰仍然是一手挽着篮子一手拉着儿子,走在这些人的后面,走在前面的宋凡平不停地回头张望着这对母子,在走近李兰家的小巷时,宋凡平站住了脚,等着李兰和李光头走上来,他低声和李兰说话,邀请这对母子去他家吃晚饭,吃一顿悼念死者的豆腐饭,这是我们刘镇的风俗。
李兰迟疑着摇了摇头,拉着李光头的手走进了小巷,回到了自己家中。走了差不多一天的李光头躺到床上就睡着了,李兰独自坐在里屋,嘴里咝咝想着看着窗外发呆。天黑的时候有人来敲门了,李兰惊醒过来,她起身打开屋门时,看到了宋凡平站在门外。
宋凡平的突然出现,让李兰惊慌失措,她没有看见宋凡平手里提着的篮子,她忘记了应该让他进屋,她习惯地低下了头。宋凡平把篮子里的饭菜端出来递给李兰,李兰这才知道宋凡平把豆腐饭亲自送上门来了。她差不多是哆嗦地接过宋凡平手里的饭菜,然后手脚麻利地将碗里的饭菜倒出来,倒在自己家的碗里,又在水缸旁麻利地将宋凡平家的碗清洗干净。李兰把洗干净的碗还给宋凡平的时候,她的双手又哆嗦了。宋凡平接过自己的碗放进篮子,转身里去时,李兰又是习惯地低下了头,直到宋凡平的脚步声消失之后,她才想起来竟然没有把他让进屋里来,她抬起头来时,黑暗的巷子里已经没有宋凡平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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