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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五部第一章)

时间:2013-05-0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张贤亮 点击: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全文在线阅读)  >  第五部  第一章

 
  十月中旬,水稻已经全部收割完毕。嵌在荒滩中的空荡荡的晒谷场上,陡然出现了十几个高高的稻垛。远远地望去,那金黄色的庞然大物,犹如一座座古代的石砌建筑。矗立在一望无际的平坦的田野当中。中午,高大的稻垛会白得晃眼,放射出碑石的光芒。傍晚,它们又转换成柔和的桔红色,仿佛它们是一团团云霞,会渐渐融合进青色的暮霭里。

  而田野上、荒草滩上、林带地的杂树林里,全是一片坦荡的、毫无保留的、透明的光辉。大自然成熟了,于是她愿意将自己纤毫毕露地呈献在人们眼前,从而也就把整个世界拥抱进她的怀里。收割了水稻、玉米、黄豆等秋作物的田地上,散放着牛、羊、马匹,连白的、黑的猪也到处用它们的长鼻子拱食撒下的粮食。蚱蜢随着季节的变换,老气横秋地也由绿变黄,喳喳地在禾茬上跳跃,那声音象火热,象雨点。各家各户的鸡鸭,在天刚刚亮的时候就列着队争先恐后地跑来。到了中午,它们全吃饱了,卧在林带地的荫凉处梳理自己的羽毛。

  黄土高原的台地,这片一边毗邻内蒙古沙漠,一边紧靠着黄河的河套地区,起起伏伏的原野展现了有节奏的青春的活力。那旋律既开阔,又富有弹性,马蹄敲击在上面,奏出了不可遏止的热情的鼓点。不,秋季不是个衰老的季节!那开始变白的针茅草、野茴香和芦蒲,与杨树和沙枣树上尚未飘落下来的黄叶,宛如中年人发间的银丝,那是深思与智慧的标志。一阵秋风从西边的群山刮来,原野上所有的林草枝叶都飒飒地奋起抗争,保卫自己的生命,保卫自己生存的权利。

  炎夏已经过去,严霜还未降临,黄土高原的田野美妙得象她丰满的**。沼泽和洼坑里的水显得异常宁静,在蒲草和芦草丛中,水面仿佛是凝固的晶体。我喜欢策马涉过沼泽,让四周溅起无数银色的水花。水花洒在明镜似的水面,把蔚蓝的天扰得支离破碎。有时,我纵开坐骑,任它在草滩上狂奔一阵。然后,猛地一勒马缰,使它扬起前蹄,指向高高的天空。此刻,弥尔顿《失乐园》中撒旦的呐喊就会在我耳边响起:

  ……对最高权力者,
  他们发出了怒吼;并用手中枪,
  在他们的盾牌上,敲出战斗的声响,
  愤愤然径向头上的天穹挑战!

  天空是透明的,云是透明的,太阳明亮而温暖,于是我也变得透明了。

  "我亲爱的牧人,我感觉得到你的变化。"大青马在我胯下说,"你的鞭子是有力的;你的髓肌是有力的。你的血液里羼进了原始的野性,你更接近于动物,所以你进化了。"

  "是的。"我说,"所以我想走了,我要走了!我渴望行动,我渴望摆脱强加在我身上的羁绊!费尔巴哈长期蛰居在乡间限制了他哲学思想的发展;我要到广阔的天地中去看看!"

  "难道这里不广阔吗?"大青马一跃而跨过沟坎,"你看这天,这田野,这草原……"

  "这就是你不懂的了!我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我要听到人民的声音,我要把我想的告诉别人。"

  "那么,你的那位妻子怎么办呢?"大青马昂起了脑袋。

  "我现在正考虑和她离婚哩!一则是我不能再连累她,二则是我和她生活在一起总摆脱不了心理上的阴影。好了,别说话了,让我们奔跑一阵!你听这风声。如果我闭起眼睛,我就会以为你是在空中飞翔,而你,就是一匹天马了!"

  自我从"半个人"变成一个完整的人,不再是"废人"以后,一股火同时也在我胸中熊熊地燃烧起来。我感到我以前的一切行为,包括对她的谅解,都不是受过教育,有一定文化修养,遵循了先哲们的教诲所致,而是出于骗马的懦怯。可耻的懦怯!我进入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她所布置安排的小家庭的舒适气氛包围着我,企图使我溶解在里面。但我却想粉碎这一切。没有获得之前企盼着它,获得以后却要放弃;没有进去的时候渴望进去,进去之后又向往着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我经常处在莫名的烦躁、妒嫉和悔恨之中,前面又有一个模糊的希望在引诱我。烦躁、妒嫉和悔恨只有在一次满足之中才能平复。她给了我满足。但满足了之后又更加烦躁、妒嫉、悔恨,备受希望的折磨。

  她在我身下扭动、呻吟,用手指和声音抚摸我。她在别人下面也是这样的吧?别人也在她身上得到过满足吧?于是,我会突然亢奋起来,爱的行为变成了粗暴的报复……

  "要是你觉着不公平,你也跟别的女人去睡几次好了……"一天晚上,她忽然怯生生地这样说。

  "我不象你!"我打断她的话,"你是什么男人都可以的,我可不是什么女人都行。"

  "那你叫我咋办呢?"她畏畏葸葸地想再钻到我的怀里。

  "没办法,"我很冷静地说,"我们是不会长的,迟早要离开。"

  我对她的爱情夹缠着许多杂质;吸引力和排斥力合在一起,内聚力和扩散力也合在一起;既想爱抚她又想折磨她,既心疼她又痛恨她……互相矛盾的情感扭合在一起难解难分。这是一条两头蛇,在啃噬着我的心。

  "去去去!"有时,我把她推到被子外面,只紧紧地裹住自己。"我现在从你身上都闻着以前你那些男人的气味。"

  她嘤嘤地哭了。这是从心底里哭出来的声音。屋子里黑暗得和坟墓一样。窗外那朦胧的深灰色的光,只是阴间的一片寒气。我们在人世与阴间的交界上。这里躺着两个已经死去的活人,或是两个活着的死人。没有意识,没有理性,没有时间和空间,没有过去和将来。只有现在,只有搅成一团无法辨别的感觉。不是感情,而是纯而又纯的、由神经的本能所接受的感觉。这种感觉瞬息万变……

  "好了,别哭了!你哭得人心烦。进来睡吧。"

  "你刚刚说的是气话吧?"她谨慎地问。

  "嗯。人嘛,总是有气的。没有气还是什么活人?"

  神经在颤动,如一张微风中的蜘蛛网。她积蓄够了勇气,柔声地说:"咱们原先不是说过,过去的事情不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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